如果说,你是遥远的星河,耀眼得让人想哭
我是追逐着你的眼眸,总在孤单时候眺望夜空
——唐恬:《追光者》
希帕蒂娅(Hypatia,约370—415)是一位史上著名的女数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生活在古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埃及亚历山大城。2009年上映的西班牙影片《城市广场(Agora)》就是以她的故事为原型。本篇要说的,并不是希帕蒂娅可歌可泣的人生,而是这部电影中演绎的她的奴隶达乌斯的故事。
影片开头,希帕蒂娅在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向学生们讲授托勒密的地心说体系:
“你们可曾想过,我们双脚站立的地方,刚好就是宇宙的中心?……倘若没有中心,宇宙就是一团无定型、无穷尽的混沌——无论我们身处何方,都将没有任何区别;那样的话,我们是否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又有何区别?”
影片《城市广场》中的希帕提娅
(蕾切尔·薇姿 Rachel Weisz 饰)
(图片来源:豆瓣)
为希帕蒂娅老师倾倒的,不光有她的学生,还有她的奴隶达乌斯。希帕蒂娅发现达乌斯用木条编织了一个托勒密天体系统的模型。于是她安排达乌斯在学生们面前讲解、演示:
“地球,她是宇宙的中心。环绕四周的有太阳和五大行星: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看上去,它们并没有遵循圆周轨迹运行;然而托勒密证明,它们遵循着。它们的轨迹是由两个圆周合成的:看,这个大圆周围绕地球,叫均轮;而每个行星各有自己的小圆周,叫本轮,本轮的圆心沿着均轮运动。所以,蒙蔽真相的不是天和地,而是我们的双眼。”
“说得好,达乌斯。你的讲解证明,你比在座的某些人更加用心。”希帕蒂娅老师说。达乌斯羞涩地笑了。
当然,再精致的理论也消解不了人世间肉眼可见的混乱。那个时代的信仰冲突把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也卷入其中,所有人都面临考验与抉择。希帕蒂娅关注的是保护自己的学生和这个学园;与此同时,她自己的科学探索正在别开生面:
“天空之上,应当是简单的。如果有个更简单的理论可以解释那些行星,又当如何?”
“有的,”希帕蒂娅的父亲赛昂(Theon)说:“阿里斯塔克斯(Aristarchus)认为,地球本身在移动;而行星表现出的奇怪轨迹,仅仅是我们的星球在围绕太阳运动时产生的视觉错觉。”
“以太阳为中心的模型?”
“是的……但是他的著作已经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了。这就是我们必须好好保护这地方的原因。”
“但每次扔一个物体……”年轻男人的声音。
“谁在说话?”希帕蒂娅问。
“原谅我,女主人。我一直在听。”是达乌斯。
“说吧,达乌斯。”
“如果地球在移动,那么每当扔下一个物体,它就该落到后面才对。而风总是会扑面而来,鸟儿会迷失方向。”
希帕蒂娅走到达乌斯身边,和他并排坐下。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可以被驳倒,但我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做到。”希帕蒂娅看着达乌斯的脸,两人相视而笑。
此时此刻,达乌斯和希帕蒂娅肩并着肩,仰望苍穹。
天空之下,时代的洪流无可抵挡。罗马统治者放纵暴徒进入图书馆劫掠,希帕蒂娅父女和学生们要赶在劫掠之前收集起尽量多的卷册并撤离。达乌斯忙前忙后,并建议希帕蒂娅先撤;可是希帕蒂娅一心只想着多装一些书再走。“为什么到需要的时候,奴隶总不在身边?”希帕蒂娅心急火燎。“我刚才在,主人。”“动起来,赶紧的!白痴!”
那一刻达乌斯是什么心情,我很难感同身受。即便可以和女主人讨论科学,奴隶终究是奴隶?希帕蒂娅平时可以在达乌斯面前赤身露体,让达乌斯侍奉自己沐浴,这就是向来没有把达乌斯看成和自己平等的男人。这个事实达乌斯向来明白,但是倘若没有“白痴!”这样的呵斥,这个事实也不会如此令人心惊吧?何况,达乌斯对希帕蒂娅怀有的不光是好意和关心,还有少男对女性的仰慕与憧憬。
当暴徒们即将冲进图书馆、而希帕蒂娅她们终于开始撤离的时候,达乌斯捡起武器,四顾茫然。当时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也许,他想要抵挡暴徒,保卫图书馆,证明自己也拥有高贵的勇气?可是,面对暴徒们的浩荡声势,达乌斯一时懵了。再说,暴徒们的组织,一向拿底层人民的翻身当他们的宣传口号,达乌斯早就耳濡目染。终于,达乌斯加入了暴徒一边,咆哮着,砸毁文物,推倒神像,接受同类们的喝彩,并且得意地笑。对于达乌斯来说,这是多年压抑的总爆发;被压抑的种种元素中,固然包含兽性,但无疑也包含他作为人的尊严。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花边文学·过年》)
下一幕,达乌斯闯进希帕蒂娅的房间,扑倒希帕蒂娅,边亲吻边止不住地开始啜泣;然后他跪倒在希帕蒂娅脚边,把剑柄放到希帕蒂娅手里,引颈就戮。这一刻,希帕蒂娅应该已经对整个事情的因果心知肚明,包括达乌斯对自己的情愫。她扔下剑,伸手解开达乌斯脖子上的奴隶项圈,放他自由。
达乌斯的这段经历,可以看成原始丰饶时代蛮族精神风貌的一个缩影。罗素说,他们“希望不时地可以采取战争、谋杀、掠夺或者奸淫的形式以发泄激情。他们也可以忏悔,因为他们心底里是虔敬的,而且忏悔本身毕竟也是激情的一种形式。”(《西方哲学史》上卷)希帕蒂娅无意中是伤了达乌斯的心;但是从后面的剧情我们可以看到,希帕蒂娅为了科学和心目中的公义,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所以,我们对于她无可指责。
希帕提娅与达乌斯
(麦克思·明格拉 Max Minghella 饰)
(图片来源:豆瓣)
我想和希帕蒂娅老师探讨的,是这个话题:人类的尊严,人生的意义,或许无须建立在“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这类假设上?或许,宇宙本身并不需要一个中心?影片中的希帕蒂娅老师多半会同意我。因为她不仅发现了惯性规律(足以驳倒达乌斯对日心模型的异议),而且还计算出地球的运行轨迹是一个椭圆,太阳所在的位置是椭圆两个圆心中的一个。而我想探讨的话题,还不止于此。
相传,《几何原本》的作者欧几里得曾给托勒密王(并不是持地心说的天文学家托勒密)讲授几何学。这位国王曾问欧几里得,除了《几何原本》以外,还有没有其他更简便的学习几何的途径?欧几里得说,几何学没有王者之路。而叔本华说过,无论国王还是乞丐,看到夕阳的时候都可以感受到美。这两位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也是我从达乌斯的故事中得出的:世间确实存在真正高贵的东西(比如天地间的大美,比如人类理智和心灵的创造),它们的高贵,并不在于它们可以稳居人间等级秩序的顶端;而在于,它们可以无视肉眼可见的一切人间等级秩序。
曾经在微博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位6岁孩子的妈妈,天天逼着孩子学钢琴学书法学外语;直到某一天,她静下心来问孩子,究竟喜欢学哪个?如果都不想学,干脆都不学了。
结论大体没错,但这位孩子妈是如何“想通”的呢?原来,那天她在商场里,看到一位快递小哥,在等待派件的空闲功夫里,坐在公用钢琴前弹奏了一曲。她就想,原来钢琴弹得这么好,也未必能上升到“体面”的阶层,该做打工人还是要做打工人。所以,命里没有的没法强求,还是算了吧!不用逼孩子努力了。
假如这位孩子妈懂得欧几里得和叔本华说的道理,或许对于这件事情的观感就会有所不同?比如说,这难道不可以是一个教育孩子的好机会吗?“孩子,你看,这位快递哥哥,见到钢琴就可以弹奏一曲,娱人娱己,多么潇洒自如!告诉我,你是不是更想学好钢琴了?”
那些真正高贵的东西,它们的光芒其实无所不在;然而,凡人只能在光和影之间摸索、徘徊——孩子妈,达乌斯,希帕蒂娅,你和我,都是凡人中的一员。有的人,从来不知道光在哪里,只会抓些影子的片段来模仿、来显摆。有的人,追逐着光,可是当真正高贵的东西近在眼前的时候却认不出来,以至于当面错过。有的人,知道自己沐浴着光,一边拥有一边失去着,直到肉身与草木同朽。无数的人身上发生着无穷多的变化,以上不过是略举数端。所有这些变化的总和,就是完整的人间,就是人类文明的历史。
【作者简介】
李宏昀,1979年生于上海。200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华东政法大学助理研究员。现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资料室图书管理员。著有《维特根斯坦:从挪威的小木屋开始》,译著(含合译)有《天文学家》,《思想的力量》、《音乐哲学》、《杜威全集:晚期著作》等。
主编:朱生坚
编辑:曹晓华
运维:任洁
制作:小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