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生活世界》,王宏超著,中华书局,2020年8月
沐浴和洗澡
沐浴大概是人类休闲生活中最令人惬意的享受了。古人对于沐浴颇为讲究,也分得很细,按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说法:“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洒”古代同“洗”字。即是说,沐为洗头,浴为洗身,洗为洗脚,澡为洗手。后来常用沐浴或洗澡来作为统称。今人以“洗”字代称其他几种动作,较之古人显得相当不雅致。殊不知雅致生活就在繁琐与细节之中。
沐浴缘起于实用目的,出于清洁身体的需要,后来慢慢与礼仪、宗教、休闲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国独特的沐浴文化。西周时期形成了完善的沐浴礼仪,沐浴不再仅仅是清洁身体,而是被赋予了礼制和宗教的功能。祭祀之前必须斋戒沐浴,以示虔敬。“孔子沐浴而朝”(《论语·宪问》),朝见天子亦先要沐浴,这种礼仪后来成了一种制度。周朝在王畿以内建立“汤沐邑”,赐予朝见的诸侯,供他们先在那里住宿和斋戒沐浴。
沐浴与民俗
沐浴是民间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婴儿新生三天时,要进行“洗三朝”的仪式。其他民族中亦有类似的浴婴礼,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基督教为新生儿所进行的“洗礼”。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关于“洗三”的故事,是一个历史的闹剧。杨贵妃认安禄山为干儿子,在安禄山当年生日后的第三天,杨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做“洗儿”仪式。当时皇上(唐玄宗)恰好从旁走过,听到笑声,问明缘由,不怒反喜,且“赠贵妃洗儿金钱,复厚赐禄山”。(《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洗儿”仪式成了安禄山受宠的转折与标志。
宋代《浴婴图》
又如妇女多在六月初六沐发,民间认为此日洗头发可令头发不腻不垢。动物家畜,如骡马、猫、狗之类,亦在此日“沐于河”。(《帝京景物略》)
沐浴还是一种待客礼仪,《礼仪·聘礼》称:“管人为客,三日具沐,五日具浴。”招待客人,需要提供能三日洗头、五日洗澡的条件。“三日具沐,五日具浴”后来也成为了一种惯例,汉代给官员每五日放假一天,就是让他们能够有时间去洗澡。《初学记》云:“汉律:吏五日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休沐”也成了中国古代较早的放假制度。
沐浴与生活
从功能上来说,沐浴更主要是人们休闲养生的一种方式。古人对于洗澡十分讲究,如《礼记·玉藻》提到:“浴用二巾,上絺下绤。出杅,履蒯席。连用汤,履蒲席。衣布晞身,乃屦,进饮。”
洗浴后擦拭身体要准备两种毛巾,上体使用一种细葛布做成的毛巾,下体使用一种粗葛布做成的毛巾。出浴盆之后,先站在蒯草席上,用水冲洗,再站在蒲草席上,擦干身体,穿上鞋子,然后再补充水分。这一过程含有仪式的意味,十分考究和细致。
又如《宋史》所记载的北宋名臣蒲宗孟,洗浴花样繁多,“常日盥洁,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大澡浴之别。每用婢子数人,一浴至汤五斛。”讲究的实在有些过分。
唐代周昉(传)《妃子浴儿图》
但在一般人的生活中,洗浴是清新舒适的放松方式。白居易的《新沐浴》大概是古代诗文中描述沐浴感受最为优美的文字之一:“形适外无恙,心恬内无忧。夜来新沐浴,肌发舒且柔。宽裁夹乌帽,厚絮长白裘。裘温裹我足,帽暖覆我头。先进酒一杯(盂),次举粥一瓯。半酣半饱时,四体春悠悠。”
沐浴与养生
古人对于洗浴的讲究,还和一个因素有关,那就是养生。“头有创则沐,身有疡则浴”(《礼记·曲礼》),沐浴可用来治疗,古代也流行泡温泉,就是出于养生治疗的原因。虽说洗浴对身体有好处,但对古代的养生家来说,洗浴却有很多讲究和禁忌,不掌握时间和场合,反而对身体有害。李渔就提到有养生家认为洗浴会“冲散元神”(《闲情偶寄·颐养部》),尤其是在体温与水温冷热差异较大之时,危害尤大。所以李渔专门细致地描述了洗澡时该如何避免温差:在解衣脱帽之时,“先调水性,使之略带温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温而缓也,则有水似乎无水,已浴同于未浴。”许多养生类书籍对洗浴养生都有详细介绍,如明人高濂的《遵生八笺》、清人曹庭栋的《老老恒言》等。
浴室
古代有钱人家可自置浴室。《长物志》中详述了浴室的结构:浴室一般分为前后两个房间,中间有墙隔开,前室砌置铁锅盛水,后室安置炉灶燃薪烧水。浴室布置最重要的要求是要密闭,以免洗澡时为风寒所侵。浴室外面凿一口井,安放辘轳打水,在墙上凿一个孔将水引入前室铁锅内,室后面挖一水沟,洗澡后能将水排出去。这种周到细致的安排,非常合理和科学。
后来随着公共浴室的流行,洗浴不再局限于富贵之家,平常百姓也能经常享受洗浴之乐。公共浴室在宋代开始流行,当时人们常把澡堂称为“香水行”,其标志是门口悬挂一个水壶,清代则改挂灯笼作为标志。澡堂中提供很多服务,除洗澡外,还能喝茶饮食、搓背修脚、按摩推拿、理发打辫等。入清后,人人留辫,澡堂打辫也成了一种极好的生意。澡堂里最为惬意的享受莫过于搓背,苏轼有两首著名的《如梦令》,写的就是在澡堂搓澡休闲的感受:
水垢何曾相爱,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呵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可能是搓背人用力太重,痛的苏轼大叫“轻手,轻手”,但在澡堂中“汗流呵气”的“肉身游戏”,还是能让人的身心都轻松惬意。洗浴之后,神清气爽,“俯为人间一切”,精神也因此得以超越。生活小事,竟能写的如此有趣可爱,且能思致高远,非大家之笔不能为也。
清康涛《华清出浴图》
沐浴与个性
净,沐浴成癖,一天要洗十几次澡,人称绰号“水淫”。按照现在的标准,或许就是洁癖症患者。另一南朝名士卞彬却相反,十年不换衣服,“摄性懈惰,懒事皮肤,澡刷不谨,浣沐失时”,他似乎在用这样反常行为,来体现其“摒弃形骸”的思想。身体多年不洗澡,蚤虱丛生,卞彬于是作《蚤虱赋》,说自己不洗澡,虽然瘙痒难忍,但对于身上的蚤虱来说,“无汤沐之虑,绝相吊之忧”,大可放心共存了。抛弃形骸,体现的是魏晋名士的洒脱风度。但却不知道卞彬在瘙痒难忍的时候如何捱过,这时是否也会渴望有麻姑的鸟爪来搔背呢?
中国古代文人在洗浴中追求的并不只是清洗身体,更希望通过身体的洁净来“洗心”“浴德”,洗浴不但与个人和肉体有关,同时也与文化与道德有关。沐浴只是小事,但却能超越个体,进入到道德、宗教、政治,以至于审美的层面上来。古人生活中处处充满着审美精神,沐浴即明证也。
(节录自《古人的生活世界》,王宏超著,中华书局,2020年8月)
【作者简介】:
王宏超,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艺学教研室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美学与艺术理论、中国美学史。近年来颇关注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和古人生活美学,并在各类刊物发表相关文字多篇。
主编:朱生坚
编辑:曹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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