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 海上观澜
“游泳”图释(续)
陈建华 | 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
原文刊载于《上海文化》2017年第10期
内容摘要
晚清以来中国的日常生活用语发生了根本变化,它与“理论旅行”同理,负载着中外文化交流的印痕,在传播使用过程中形塑了日常思维习惯与生活方式,在今日图像成为人们日常经验的媒介。本文以“游泳”的词语与图像作为叙事对象,试图作一种历史脉络化的描述。图像无声,却带来历史瞬间的实感。除了“游泳”,还选取了与之相关的“泅水”、“海水浴”及“出浴”等,借以展示词语沿革的轨迹及其多重空间。因此从水中冒险到体育运动、从国际竞赛到身体规训、从都市到郊外,新的组织和机构、新的社会空间应运而生,一种现代都市的日常生活方式在成形。这好似有关身体和水的现代生活史,片断而含有多种可能。
关 键 词 语词 图像 泅水 游泳 海水浴
《“游泳”图释》刊载于《上海文化》2016年第2期,本文是前文的续篇。
五、杨秀琼:风口浪尖的美人鱼
杨秀琼为中国游泳史留下了一段难忘的传奇,短短三四年里,她如一颗灿烂的明星旋起又旋灭,陷入各种权力关系的漩涡。
杨秀琼生于1918年,广东东莞人,小时候和姐弟一起在父亲杨柱南的指导下学习游泳,杨家在粤澳港一带有“游泳家庭”之称。后来杨柱南举家迁往香港,在某机构任职,他也依旧训练子女游泳,秀琼的成绩最为突出。1930年在香港举行的游泳公开赛上,她一举夺得50米和100米自由泳冠军。次年在香港与九龙之间的横渡竞赛中又勇夺桂冠。
1933年6月,杨秀琼登上《良友》画报的封面,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国内媒体上亮相。《良友》一向消息灵通,对她在香港的名声应当有所风闻。此外,20世纪20年代末以来,上海女子游泳成为一种时髦的活动。每到夏季,大小报刊便争相捕捉她们在泳池浴场的靓丽倩影,有愈演愈烈之势。而这位来自南国的游泳小将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健美,泳装港气,十分抢镜。
图1 杨秀琼女士,《良友》,1933年6月
洋场总要吹拂洋风,8月号《良友》上一张《美国西部海岸之一九三三年游泳时装大巡行》的照片,及时给盛夏沪上吹来一股大洋彼岸的西海泳风。不过,在上海人的眼里,这么杂乱无章的穿法也算作“游泳时装”,大概是不可思议的。
图2 美国西部海岸之一九三三年游泳时装大巡行,《良友》,1933年8月
在泳池里,这个才15岁的女孩一路飙发,势如破竹。1933年10月,在南京举办的全国第五届运动会上,杨秀琼代表香港队获得50米与100米自由式、100米仰泳、200米俯泳等4项第一名,包揽了女子游泳冠军,一鸣惊人。虽不知“美人鱼”的绰号是谁取的,却家喻户晓。
其实,这届运动会上,上海女子队表现优秀,赢得排球、田径和篮球等项目的锦标,可是她们在《良友》的画面上却只能成为杨秀琼的背景。媒体报道有偏心,那不光是杨秀琼的成绩出奇的好,而且长得年轻漂亮。香港女子不仅赢得游泳锦标,而且一列港女也大有吸睛之效,归根到底是女子的身体在起作用。种种传闻不胫而走,煽起阵阵狂热。例如蒋介石和宋美龄看了杨秀琼的比赛,宋美龄认她为干女儿,还送了她一辆美国紫竹牌小轿车。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对她特别优待,亲自用车来回接送。身居高位的难免有个人喜好,投手举足富于仪式感,在对杨秀琼特别重视之中隐含着女子游泳的政治意涵。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不久便把发展体育列入民族国家建设的议程,并制定发布了一系列规划和命令,体育活动在各省纷纷展开。原来打算在1931年在南京举办全国运动会,但因“九·一八”、“一·二八”事件相继发生,遂延至1933年“双十节”举行,并为之大兴土木,花费140万元建造了中央体育场。
图3 中央体育场之鸟瞰,4号为游泳池,《文华》,1933年10月
图4 中央体育场游泳池,《良友》,1933年11月
发展体育不仅有关党国政权的合法性,也是打造民族形象的现代性工程,目标则是进军国际运动会。1913年,菲律宾举办首届远东运动会,中日两国均参加。此后每隔两年举办一次,1930年起改为每四年一次。比赛项目包括田径、游泳、排球、足球、篮球、网球等,游泳是中国的弱项。除了在1915年第二届运动会上中国选手李罗伯包揽了各项游泳冠军之外,其他历届几乎都与奖牌无缘,奖项均为日本与菲律宾选手获得。比如在1925年第五届运动会上,中国游泳选手在决赛前被全部淘汰,一败涂地。《东方杂志》(1921年6月号)特别评论说:“居岛国者善于游泳,日本与菲律宾均为岛国,故游泳之术特精,我国远不逮焉。然运动固不当以陆上为止境,水上运动,裨益体育,亦复不浅,苟习之有素,未必不能胜人,乃我国国民不加注意,致此次会中选手缺如,宜其相形见绌,将锦标拱手让人也。”
因此,1933年第五届全国运动会首次把女子游泳列入比赛项目,具有重要的意义。这表明对游泳的重视,所谓“男女平权”,也表示妇女地位的提升。此后每至夏季,女子游泳越来越成为时尚,更因健美和体育而显得名正言顺。
全运会结束后,10月22日铁道部为京沪津浦两条铁路在浦口举行铁路轮渡的通车典礼,交通部长朱家骅致词,杨秀琼剪彩。这说明杨秀琼受到了高层的重视,一下子成了全国名人。
次年,杨秀琼代表中国队参加在马尼拉举行的第十届远东运动会,赢得50米、100米自由泳与100米仰泳冠军,在200米接力游泳中她是最后一棒,成功冲刺而获得冠军。报道称:“女子游泳我国美人鱼杨秀琼,此次在菲风头大健,包办各项游泳冠军,游泳场中我国国旗屡升,国歌迭奏,观者掌声不绝,为我国在远运会空前所未有,大争国家体面,菲人誉之为‘中国小姐’云。”(《勤奋体育月报》1934年6月)像往常一样,总体上中国队并没有很大起色,仅拿了足球一项锦标,其余皆为菲律宾与日本所得,比照之下更显出杨秀琼所获锦标的分量之大。
1934年初,蒋介石实行“新生活运动”。远运会之后杨秀琼及其一家受邀去南昌,7月25日她为新建的新生活俱乐部游泳场开幕礼剪彩,并与其姐、弟一起为第一次水上运动大会做表演。然后去庐山游览,之后又到南京做游泳表演。第92期《良友》整版报道:“所到之处,大受欢迎,锋头之健。一时无两!”刊出了许多照片,其中有两姊妹在南京与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合影、在中央体育场游泳池门口的照片,她的打扮非常时髦。褚民谊驾车那张最有趣,解说词称:“杨氏姊妹在京乘坐马车出游,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亲为驾车,笑容可掬,‘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褚氏有焉。”此老能够亲自驾马车也真不容易,而坐在车上的是二八佳丽,与“礼贤下士”还不那么熨帖,由不得有人说三道四。
接下来,杨秀琼经上海返港。正逢酷暑8月,几天内各团体纷纷设宴招待,排满了活动,要说整个上海为之沸腾也不为过。6日下午,杨秀琼与父亲姐弟在高桥海边浴场游泳,造成了“万人争看美人鱼”的轰动场面。家人皆穿黑色泳衣,“唯杨则披蓝条浴衣,着蒲草拖鞋,态度风姿,极为娟美”(《国术统一月刊》,1934年9月)。观众攒动拥簇,秩序失控,杨秀琼不得不折回旅馆。后来,由警卫开道,百余游泳健将伴游,她才稍作表演便已夕阳西下,结果“未能餍足期望”。一连数日青年会表演、拜会市长、赴名流宴会等应酬,不下十几档节目,杨秀琼终累倒称病。
杨秀琼在上海得到一个“肉体火轮船”的新绰号,似乎不雅。记者也不放过她的婚姻问题,对此,她落落大方说:“余以年事尚轻,正在求学时期,对此目前尚谈不到。”(《国术统一月刊》,1934年9月)
在杨秀琼连日的活动中,值得一提的是陆礼华邀请她去江湾参观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陆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在1922年创办了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培养了大量的体育人才,曾带领学校的女子篮球队去日本参加比赛,因此名闻遐迩。学校也有游泳班,四年前《良友》画报就刊出过游泳班照片。看起来容貌都比较秀丽,欠缺的大概是技术指导吧。
图5 两江女子体育学校学生之泅泳生活,《良友》,1930年8月
1934年底,《良友》刊出一张“标准女性”照,杨秀琼与宋美龄、胡蝶、何香凝、丁玲、哈同夫人等10位女性同列。从照片上看,选择这些女性不是以容貌为标准,而是注重个人的特殊成就,她们无疑都是大众偶像。有意思的是,杨秀琼居顶端,宋美龄在底层,遥遥相对。杨秀琼年少得志,名声如日中天,却高处不胜寒。所谓“名流”也意味着名声的流动性,有的长些有的短些,但是对于杨秀琼来说,好似身处高危地带,此后便开始滑坡。名声来得快去得更快,都是创纪录的。
图6 标准女性,《良友》,1934年12月
1935年10月,第六届全国运动会在上海举行,女子游泳的成绩普遍提高,杨秀琼、刘桂珍、陈玉琼皆打破远东运动会纪录。不过,杨秀琼却不尽如人意,只得了100米自由式和仰泳两项冠军,50米自由泳输于刘桂珍。摄影镜头记录了杨秀琼游至终点后面露失望的一刻,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杨秀琼好像鼓足的风帆却意外触礁,心理上不免蒙上了阴影。的确,50米自由泳似乎特别引人瞩目,《良友》画报和《东方杂志》特别制作了《全运会画刊》,刘桂珍在上面大出风头。可看到王正廷为她颁奖,也可看到刘桂珍站在一架摄影机之前,是一家电影公司在拍摄全运会的有声片。这让杨秀琼的忠实粉丝们难以接受,因为在她身上投入的期望太多,只许好不许坏。
图7 为50米自由式第一名刘桂珍拍摄有声电影,《全运会画刊》第9期
不能说媒体是势利眼,情况远比表面要复杂得多。当媒体大肆追星杨秀琼时,暗流已然汹涌。就在开全运会的当口,《中国漫画》杂志封面是汪子美画的《跳龙门》漫画,人物显然是美人鱼杨秀琼,杂志内页也有杨的游泳照片,解说曰:“现在出风头的唯有是她,双十节画刊上刊登她的照片,似乎此翻印模糊不清的烈士照片来得起劲,千百万小民崇仰烈士们的心,也似乎转而于她了,唐人有谣:生男勿喜欢,生女勿酸悲。”尽管杨秀琼的赛事失利,但依旧占据了大小媒体的中心,这幅漫画表达了不满之情,说在双十节她比革命烈士还吃香,意谓不合政治。而封面本身就含有讽刺意味,把美人鱼画成裸体,意思是杨秀琼爆得大名是依靠了色相。与此同时,《十日杂志》也以杨秀琼做封面,是鲁少飞的一幅漫画。画她插上了一对大翅膀,左翅膀上写:“杨秀琼小姐在现在,已被捧成为仙人了!”下面是“全国运动会”的旗帜,她一个人怎能代表全运会?意思是被这么捧上了天,完全离谱,也是对大众的狂热崇拜表示不满。
图8 鲁少飞《杨秀琼小姐被捧成为仙人了》,《十日杂志》,1935年10月
两个封面貌似吹捧,实则暗藏玄机。汪子美和鲁少飞都是著名漫画家,《时代漫画》和《中国漫画》在市民中颇有影响。乍看内容无非是都市风情、名流时尚,满纸香艳,充满了肉感气息。漫画家们自称“吉普赛群落”,通过漫画手法对蒋介石、汪精卫等民国政要,对都市风尚加以讽刺,用现在的潮语来说,颇有愤青、吐槽、屌丝的意味。他们对杨秀琼不满,也是因为政要上层褚民谊之流过度热情。例如1934年1月《时代漫画》创刊号上刊登了徐心芹《时代小姐的将来》一文,把杨秀琼、王人美、胡蝶等人并列为“时代小姐”,讨论她们的婚姻问题,称:“不久前报纸上喧腾着号称‘美人鱼’的杨秀琼小姐,差一点蒙了‘作人妾’的不白之冤。”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传说是褚民谊出的主意,让杨秀琼给汪精卫做小妾,因为汪的老婆反对而作罢。为此张光宇作了一幅《观鱼图》,讽刺汪精卫只能眼睁睁看着鱼缸里的美人鱼。
不过,对杨秀琼最具杀伤力的大约数下面这幅漫画了,这幅画也是鲁少飞画的,题为《零的时髦》。作为《时代漫画》第29期的封底,当时在德国举行的第十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刚刚结束。中国第一次参加,花费20万元派出70余名选手,杨秀琼是唯一女子游泳选手,结果败北。画面上,杨秀琼的身边有一个盘子,里面装了两只蛋,意谓她参加了100米自由泳和仰泳两项比赛,都得了零分。“时髦”两字体现了漫画家的成见,不光指她被捧得太高,也暗指杨秀琼喜出风头,应酬太多,因此疏于业务。然而,杨秀琼实际上100米自由泳的成绩是1分23秒,100米仰泳是1分37秒,均打破了她自己保持的国内纪录,不能说没有进步。奥运会女子100米自由泳由荷兰的卡姆培获得,成绩是1分6秒4,100米仰泳由荷兰的孙夫获得,成绩是1分18秒9。两相比较,成绩确实相差悬殊。不过,另有一种说法是中国选手信息不灵,对于国际比赛情况一无所知,心理上根本没有准备。杨秀琼没得奖,国人深感挫败,但像鲁少飞这种挖苦之中还带有道德讽刺,也有点过分了。
图9 鲁少飞《零的时髦》,《时代漫画》,1936年8月
此后,关于杨秀琼的经历说法不一,有人说奥运会之后她嫁给职业骑师陶百龄,又因为被四川军阀范绍曾看中,被逼离婚而成为范的第十八房姨太太。总之,她在这几年里的生活波澜迭起,就像砧板上的美人鱼一般,被各种权力撕扯,从军政界、媒体到大众消费都恨不得把她割了一块去——以国家荣誉、健美强身的名义。
六、海水浴与日光浴
去游泳池是为了健身或嬉水玩乐,在海水浴场也可游泳嬉水,更与消夏疗养、名胜景点连在一起。最初人们认为海水浴能够治疗皮肤病,有利于身体健康。据《维基百科》,17世纪在欧洲沿海区域出现了海水浴场,18世纪末流行于欧洲各国,20世纪遍及世界各国。1908年《重庆商会公报》刊登了《海水浴之功效》一文,称海水含有盐分,可以刺激皮肤而起到增强抵抗力的作用,并介绍了一些有关季节与水温的基本知识。1918年11月《东方杂志》从日本卫生杂志上转译了《海水浴之效能及其注意》一文,叙述海水浴的历史:“以海水浴为卫生之法者,始自欧洲十八世纪之中,欧洲诸国中,尤以英国为先导,今之菩拉脱恩,即彼最古之海水浴场也。继英而起者为法,当一千七百六十七年时,广设海水浴场于国内,其次为德为比,当一千七百九十四年迄一千八百零一年间,亦先后设置海水浴场。当是时,海水浴流行颇盛,统计每年浴客达二万人以上……今则无内海大洋之区别,凡大水之滨,概有浴场之设置也。”
《维基百科》中的英国威尔斯中部卡鼎根海湾的海水浴场的图片是19世纪初的,显得较为原始。有轮子的小屋子(bathing machine)直译为“浴场机器”,为浴者换衣服时使用,尽管那时的浴者几乎都是裸体。而1911年《东方杂志》上的《比利时鄂斯登之海水浴场》图片大概拍摄于19世纪后期,设施已成规模,浴场机器成排并列,女子泳装也已经发生了改变。
图10 比利时鄂斯登之海水浴场,《东方杂志》,1911年
报章杂志不仅提供了海水浴的知识信息,而且提供了很多视觉图像。1911年《小说时报》和《小说月报》等小说杂志陆续刊出所谓“东西美人海水浴”图像,除了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以外,更多的是日本“美人”。时值清末民初之交,这两份小说杂志标志着上海新一波通俗文学杂志的兴起,出现了都市日常生活和娱乐消费的倾向。刊出的照片多为妓女,鼓吹时装新风尚,而且以前是石印,现在是照相制版,印刷质量比以前更为精良。刊登这么多的各国海水浴女子的图像,可能是受到外国明信片与时尚杂志的影响,十分吸睛,也就有利于杂志销售。当然,其重点并不限于海水浴或泳装,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中国人来说还可望不可即;但从20年之后,无论在海水浴场还是游泳池,到处都可见中国女子的身影来看,这些“东西美人”图片就带有预言中国未来的意思了。从女子解放的意义上来说,具有先锋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时报》还刊出了《日本海水浴之裸体美人》图,与《小说月报》同时都刊登了法国博物馆里的裸体女子的名画。这些图片带来了现代艺术观念,冲击了中国的传统观念,鼓励女子走向新的社会空间。
尽管没有标明来源出处,但图中各国女子的浴衣各有特色。随着海水浴的流行,当地行政部门制定了安全措施,于是便有了急救设备和救生员。就像一张19世纪40年代法国布洛涅海水浴场的图片所示,一个救生员救起了一个女子。
图11 法国布洛涅的海水浴场,20世纪40年代,《维基百科》
海水浴场里男女混杂,有涉道德风化问题,于是便产生了专门给海水浴者换衣的“浴场机器”,如图12中女子从车厢里下来,男的伸开双臂说:“别害怕!”
图12 男女泳衣,20世纪初,《维基百科》
对男女游泳衣的式样也作了规定。图13、14两张照片,一张是1858年英国女子的泳衣,一张是1898年法国女子的泳衣,可见半个世纪中保守与开放的差异。但是,1911年《小说时报》“英国女子弗德”的泳衣与19世纪末法国女子穿的几乎一模一样,这说明英国可能受到法国的影响,而日本女子的泳衣大概是照抄德国的。
1933年7月26日《慈航画报》刊登了《说海水浴》一文,文中称:“现在中国沿江沿海的口岸有西人的地方,都有海水浴场,中国人也可洗浴。”又说:“最近以来风气大开,通商口岸,也大改良卫生的方法,也学西国男女的海水浴了。”(11卷4期)这说法不差,30年代关于海水浴的报道和图像明显增多,可以看到普陀山、秦皇岛、北戴河、广州等地都有海水浴场。
图13 英国女子泳衣,1858年
图14 法国女子泳衣,1898年
图15 日本妇女海水浴图,《余兴》,1916年
当然,其中数青岛的海水浴场最驰誉中外。1935年《青岛画报》上的《避暑胜地之青岛》中说有汇泉、太平路、湛山和山海关路“四大浴场”,其中最大的是汇泉海水浴场。《百度》说,早在1905年德国人就在该处建造了“斯特兰饭店”接待国外游客,1921年达16791人次。这个数字与当时的报道有些出入,如1924年《学生杂志》说:“每年夏季能招来自东洋各地避暑之西洋人达千五百名。”1934年《铁展》画报为汇泉海水浴场做广告:“汇泉海水浴场每年夏季各地人士来此避暑者约数千人,胶州路及招商局特发避暑减价车票船票,七八两月海潮平静温和,最宜游泳。”
一到夏季,各种报刊媒体便会掀起女体消费的狂欢,“海水浴”与“游泳”联手,都市与海滩、健身与消闲交相辉映,标志了经济生活与消费方式的现代性进展。去海滨浴场可以游泳,如组织少年夏令营去青岛便是一举两得之例,但对于都市大众来说,海水浴更令人神往。1935年《良友》画报上一幅巴黎美女穿着泳衣走秀的照片,其实是在游泳池拍摄的。她们穿的与一般泳衣没有什么两样,却冠以“海水浴衣”的名义,大概也是因为“海水浴”更有魅力的缘故吧。
图16 巴黎普尔节,美女表演今年最流行海水浴衣之行列,《良友》,1935年
1927年《妇女杂志》刊《妇女的海水浴与温水浴》一文,提醒妇女对海水浴应当慎重,如有疾病或怀孕、月经的妇女最好做温水浴。这大概是因为女性泡海水浴成为时尚,所以文章有所提醒。媒体虽然介绍了日本的海水浴场,但更多的是中国各地的海水浴场。好莱坞明星依旧是介绍的对象,如图17就是著名艳星丽塔·海娃丝在沙滩上晒美腿的照片。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好莱坞明星独领风骚的时代了,本地的明星如20年代初以“FF女士”(按:FF是Foreign Fashion的缩写,意为“国际时尚”)著称的殷明珠,凭借故事片《海誓》成为中国第一位女明星。她一向以作风大胆著称,由图18她在沙滩上全裸后背的照片可见一斑。当然,除了这些影星名流,海水浴场中也不乏普通妇女的身影。
图17 好莱坞性感明星丽塔·海娃丝在海水浴场,《影报画刊》,1929年
图18 殷明珠的沙滩裸背照,《电影月刊》,1932年
虽说铁路交通渐渐发达了,但对于大多数上海人来说,海水浴并非想去就能去的。1932年7月建成开放的高桥海水浴场便成了上海人解馋的场所。每当夏季,标题党就使出浑身解数,像什么“到高桥洗海水浴去!”“女明星大集会:浦东海水浴场!”之类,渲染出兴高采烈的气氛。《文华》杂志报道称,联华电影公司的数十个导演与演员参加了高桥海水浴场的开幕式,其中最受媒体关注的是殷明珠、金焰、王人美、陈燕燕等人。殷明珠育有两个孩子,但身材保持得很好。当天在浴场摆拍了不少照片,后来刊登于各种刊物上,《电影月刊》上就有一张题为《健美的典型》。此后高桥海水浴场就成为电影明星常去的地方。据记者观察,王人美、陈燕燕等思想开放、个性活泼的影坛新秀喜欢去海水浴场,而胡蝶、梁赛珍等明星更喜欢去跳舞场。
海水浴与日光浴常常成为一对“组合”。1932年《小世界图画半月刊》说:“海水浴对于人身固然有益,但日光对于人身亦为重要,故欧美各国对于日光浴非常之重视也。”例如题为《日光浴与海水浴》的图片显示,沙滩上非常拥挤。当然,只要不在水中,无论站着、坐着、躺着都算是做“日光浴”。在高桥海水浴场,“也有很多兴致好的人,自上海赶去凑热闹,或者去洗太阳浴。有的便赤裸裸地躺在沙滩上,让海风、阳光抚慰身体”(《上海特写》1946年12期)。其实日光浴只是晒晒太阳而已,并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但在胡华荣的漫画里,海水浴场变成陆上和水中两个世界,象征着旱灾与水灾。漫画题为《日光浴与海水浴》,显然含有对比之意。但如果对那些享受海水与日光的人意含讽刺的话,就未免有点苛刻了。
图19 高桥海水浴场临时帐篷,《中华》,1933年
图20 黎莉莉、陈燕燕、王人美在高桥
海水浴场,《中华》,1933年
图21 日光浴与海水浴,《小世界图画
半月刊》,1932年第10期
图22 胡华荣《日光浴与海水浴》,
《论语》,1935年
责任编辑:李艳丽
作者简介:陈建华,男,上海人。复旦大学、哈佛大学文学博士。香港科技大学荣誉教授,现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讲席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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