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 文化理论前沿】都市拾荒中的审美救赎——本雅明的现代性碎片景观

发布者:夏蔚晨发布时间:2019-06-19浏览次数:18

《上海文化》| 文化理论前沿

都市拾荒中的审美救赎

——本雅明的现代性碎片景观

杨向荣 | 浙江传媒学院教授

原文刊载于《上海文化》2019年第4期

内容摘要


本雅明注重在微小而琐碎的现代生活中捕捉现代性城市中的流动时光与生活细节。他通过对拱廊街上游荡的游手好闲者、拾垃圾者和妓女等形象的关注,缔造了资本主义商业大都市中流动、奇幻和充满活力的“蒙太奇”碎片景观。通过把日常生活的碎片景观以寓言的方式展示出来,本雅明实现了现代性废墟上的审美救赎。


关 键 词 本雅明 现代性碎片 审美救赎


在德国思想界,对现代都市碎片化生活风格的关注有着悠久的传统,在齐美尔的审美思想中,印象主义式的现代性审美体验源于对碎片的关注,而齐美尔对现代性都市风格的探讨也源于他对现代性碎片的敏锐感觉。在齐美尔看来,日常生活是现代性内在总体性的回响和隐性显现,在他的著作中,大量的日常生活碎片,其实内隐着更为一般的社会本质。北川东子认为,齐美尔对现代性碎片的关注也是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关注的主题。本雅明在《巴黎拱廊街》中讲述了流行、卖淫和冒险。在本雅明笔下,碎片更多是日常生活中的新奇之物,而现代性经验则主要源于这些物品的“新”的特性。在本雅明笔下,商场、交通、车间、街道和人群,都是现代性展厅中的新经验,它们如梦幻一般呈现,同时构建了现代性的“新奇”。


一、现代性的碎片拾荒


石计生认为,本雅明采取的是“一种原创的、实时的报纸‘专栏作家式’写作风格,这风格和技术进步所造成的,现代都市的工作与休闲零碎化的影响相互呼应,用以捕捉一系列都市生活的流动的、灵光乍现的印象”。[2] 在莫斯科停留的时间里,本雅明写有《莫斯科日记》。在这本著作中,本雅明以快照的方式将莫斯科的都市生活以印象主义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出来。显然,本雅明注重在微小而琐碎的现代生活中捕捉现代性城市中的流动时光与生活细节。本雅明采用的是一种“文学蒙太奇”的处理方式,他拒绝马克思主义或韦伯式的理论结构,而以一种视角或印象去感觉城市生活中的碎片,书写现代人弥赛亚式的审美救赎,这也是他宏伟的“拱廊街计划”的主要方法论原则。


伊格尔顿曾对本雅明的文风有着详细的描述。“本雅明的文风因其连词稀少而独树一帜,因此,他写的句子不是相互修饰或进一步解释,而是彼此紧挨着,但丝毫不觉彼此的亲密存在,于是构成了一幅别具匠心的镶嵌画,而读者似乎在阅读的任一时刻都能长驱直入。”[3] 可以说,本雅明的文字中很少有连词,句子之间也很少有相互的修饰性关联,各个句子在文本中就如同是镶嵌在一幅画中的彼此没有关联的单独存在。本雅明对日常生活的碎片化景观描述使他的文本展现出片断式的、“不断换气”的文风,而这种描述最终导向碎片背后所铺设的真理之路。三岛宪一认为,在本雅明那里,日常生活旋律的中断在某种意义上就暗示了碎片的重要性,这与本雅明在早期关于浪漫派的论述中提及的“只有破坏和中断才是通往真理之路”的想法是联系在一起的,本雅明的论文“并非整体的流程,而是一个一个‘思考片断’的集合,这与哲学的体系性论述、19世纪成型的‘模糊记得普遍主义’完全不同,恐怕和马赛克相同”。[4]


在本雅明的笔下,他所追求的并非没有勉强和障碍,并非如行云流水般和谐,而是强调中断、断点、停止和非连续性。这是一种对打破日常生活常规的不和谐音符的强调和执著,这种思想遍布本雅明的著作中,甚至本雅明有时刻意去打断连续性的叙事。在他看来,对已经熟悉的流程和逻辑性的存在的打破和中止,以及对无法持续下去的瞬间的强调,才会超越一般的时间轴,通达事物的本质和真理所在。本雅明喜欢收集散落在被破坏和充满死亡气息的被造物世界中的碎片,并从中挖掘新意义。他重新对碎片进行整理和排序,以此来救赎碎片并让其焕发新的魔力。虽然在本雅明的文本中,有时文字似乎一下子中断了,或者说文字在文本中呈现出支离破碎或极不通顺的状态,但这样的文字背后所传达出的却是哲学的至高无上。以此来看,本雅明似乎是以一种讽刺性或自我摧毁性的方式来催生日常生活碎片中终极意义的产生。这正如莱斯利所言,在本雅明的潦草笔迹中,可以发现和揭示生活的更深层的隐蔽意义。“任何点滴的写作,哪怕几个手写的字词,都可能是他所说的进入‘世界这个大剧场’的门票,因为那是‘整个自然和人类生存’的微观宇宙。”[5]


本雅明将自己视为现代性的拾荒者,认为这是通往文化的方法论路径。这个标签最早是他用来描述他的朋友克拉考尔的工作,最后却成为他自己现代性体验的真实写照。在“拱廊街计划”中,本雅明希望通过拾荒的方式,通过收集到的现代性丢弃物或“垃圾”通达现代性的历史深处。海默尔写道:“捡破烂的人由于现代化而变得过时了,他们为了勉强活下去而斗争,在那些已经被贬值、已经被时代废黜了的东西中间寻找价值。现代性的瓦砾因为它的使用价值而被洗刷一净。对于把日常生活理论化来说,正是在这里,捡破烂的人和文化历史学家之间进行的类比具有重要性。”[6] 在本雅明的思想中,日常生活世界中“不同的时间性肩并肩地存在着:最近的版本紧挨着去年的典范。日常生活把现代化的过程显示为各种残骸瓦砾的不断聚集:现代性生产的废弃物是它对新异的永不停息的要求中的一部分(最近的版本以与日俱增的频率变成了去年的典范)”。[7] 本雅明希望通过在日常生活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中挖掘现代生活的本质,他试图通过日常生活中零碎的贫乏素材来理解现实和阐释现代性。可以说,本雅明希望通过对碎片的“蒙太奇”考察建构现代性的批判历史。


本雅明将自己视为现代性展厅的拾荒者。“拾荒者”是本雅明形象的最主要特征,更是他在现代性考察中对自我身份的表征。“拾荒者本雅明是‘历史学家的良师益友’,他不仅知道如何选择和收藏,还懂得如何继承。”[8] 本雅明认为自己对现代性历史的考察任务是展示碎片,即凝视日常生活碎片,从碎片的存在残骸中捕捉和挖掘历史的真实面貌,这正如贡巴尼翁所言:“本雅明所呼唤的历史残余史于是不再是需要重新评价的碎片史,而是最伟大的现代派的现代性本身之历史,其本身是不可超越的,因此也是现代历史未察觉的。”[9] 本雅明认为,在现代性的语境下,不论当时的欧洲人对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等意识形态问题的政治态度如何,但在他们眼中,日常生活世界已日益成为一个无中心的整体。不同于宏观层面对历史的宏大叙事的记载,本雅明尽最大可能地让现代性历史建构宏大叙事的微观层面。本雅明在空间中将拾荒而来的碎片按已有等级制度之外的顺序重新排列,并尽可能地打破碎片出现的时序,强调碎片展示在时间上的非连续性。


本雅明关于现代性碎片的分析路径与齐美尔的碎片化分析方法非常相似,在他看来,经由对现代性碎片的拾荒,可以实践由碎片到达总体的路径,在他们的笔下,从人们的交往之间随意挑出人们的日常生活碎片,如彼此的交流、通信来往或者聚餐,甚至包括人际间的相互帮助、欣赏和评价。本雅明曾经描述自己为一个“破坏型性格的人”,认为他的任务就在于将世界化约成碎片,将存在的世界支解成废墟。在本雅明看来,现代性就倚居在这些被拼贴成瓦砾的现代性碎片中,这些新奇碎片不过是“资产阶级理想世界的最后余烬”,[10] 它们并不是资产阶级的丰碑,而是形成了一连串的历史废墟。而本雅明的目标就是要像历史学家一样将这些历史废墟上的碎片缝合并展示出来。


二、拱廊街的碎片景观


在齐美尔的社会学美学中,有着唯物主义论的基础性支撑,齐美尔将日常生活碎片作为最重要的分析材料,进而为社会的基础性和总体性力量把脉。海默尔认为,在现代性城市的体验中,“本雅明追随齐美尔铺设好的道路,但是他又坚持把蒙太奇的实践当作他的基本方法论,这一点具有重大意义”。[11] 在对波德莱尔笔下的19世纪巴黎日常生活展开分析时,本雅明通过拱廊街上游荡的游手好闲者、拾垃圾者和妓女等形象的关注,缔造了资本主义商业大都市中流动、奇幻和充满活力的的“蒙太奇”碎片景观。


在本雅明笔下,巴黎的拱廊街充斥着商业文明和现代人虚假需求的“蒙太奇”碎片景观世界。本雅明正是通过这些在都市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碎片视角来体现他对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照。本雅明对拱廊街街道的凝视目光中有着淡淡的失落和忧伤,但却内隐和包含着希望。在他看来,拱廊街上的碎片景观蕴含着弥赛亚式的审美意味和审美救赎功能。正是因为这种弥赛亚式的乌托邦审美理想,本雅明遭到了阿多诺的批判,阿多诺批判本雅明“蒙太奇”的显微观察视角偏离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总体性视角,因而消解了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和批判。弗里斯比在分析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时也写道:“他没有以任何抽象的方法去进行这项分析,或将它提升为历史哲学中的指导原则,这方面本雅明没有秉承卢卡奇、阿多诺对资本主义晚期的批判取向。”[12] 在弗里斯比看来,本雅明的文本不是总体投射于碎片,而是碎片为总体保留通道,碎片成为总体性得以彰显的载体。


在论及波德莱尔的著作和规划其庞大的“拱廊街计划”时,本雅明谈到了他的“现代性的史前史”计划。本雅明认为支撑着这个计划的,事实上是现代性经验或者说现代日常生活体验。在马克思、波德莱尔、齐美尔和克拉考尔等人那里,现代性碎片的主题以及日常生活的微观经验显然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因此这些思想家对现代社会的解读更多是把自己的目光定位于现代性的碎片体验上。在不少思想家那里,他们希望通过对主体性的挖掘,通过用经验的碎片重构出一种新的总体性原则。这正如德兰蒂所言:“现代性所创作的经验是一种高度中介化的经验,因为社会不是在其总体性中被经验的;它也不是直接被经验的。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来经验社会,从艺术、商品、惯例、时尚、技术、印刷媒体到公共传播——今天还有电视和因特网。这种瞬间感在齐美尔那里更强烈,对他来说现代性在各种‘瞬间形象’或‘快照’中得到了最好的表达。”[13] 从德兰蒂的话中可以看出,现代主义风格的特点在于自主性世界与碎片性世界的并列同置,因此,对现代风格的把握既源于现代人的自主性,也源于对现代生活风格及其经验的碎片化感知。


在“拱廊街计划”中,本雅明都市碎片的研究方法是“文学蒙太奇”手法。本雅明写道:“我什么也不说。只是展示。我不想带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不允许自己杜撰什么聪明的词句。只有废品和废料:我不想去清点,只是通过唯一可靠的方法让它们各得其所:我要利用它们。”[14] 凯吉尔认为,即使在本雅明早期对德国悲剧的研究中,他也是将德国悲苦剧设定为一堆废墟,视为现代性的废弃物,而本雅明对德国悲苦剧的寓言式分析使得现代性的秘密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现代经验的碎片性质——作为一种震惊被非连续性地经验到的方式——‘在根源上’已经通过巴洛克的废墟寓言和稍纵即逝的寓言被体现出来了。”[15] 而在沃林对本雅明《单向街》的分析中,本雅明的这本书没有一个集中讨论的主题,完全就是由各种各样的意象、思想、画面拼贴而成的大杂烩。但恰恰是这种碎片化意象的描绘,直达社会的本质。“它们开始于日常生活中某一看似琐碎的视角,结束于对当代社会生活轨道更为全面的评论。正是在《单向街》这样的作品里,他有口皆碑的‘细节思考’能力——他浓缩特殊事物直至普遍性从中彰显出来的方法——得到了展示。”[16]


本雅明对现代都市体验怀有极大的热忱,他想展示出在现代性进程中现代人内心深处的独特精神体验与文化经验。他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以现代艺术的发展为核心,讨论了现代人面对传统艺术和现代复制艺术时的“韵味”和“震惊”体验,从而展示现代人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经验及其审美反应。在关于波德莱尔的研究中,本雅明对现代性大都市的生存体验进行了精辟的描述,这也正是他宏大的“拱廊街计划”的主题所在。


在“拱廊街计划”中,本雅明实际上是想绘制19世纪现代性都市的地图,本雅明计划将巴黎日常生活所有被遮蔽的现代性碎片一一展现出来。本雅明的目标就是要像史学家那样唤醒19世纪的梦境,把那些废墟上的碎片缝合起来。本雅明笔下19世纪的巴黎是现代性被展示得淋漓尽致的都市,也是现代人实现弥赛亚式审美救赎的关键。巴黎是闲逛者的视觉、收藏家的触觉、妓女的步伐、拾垃圾者的目光汇集的现代性场所。这些人在巴黎的都市中游荡,他们来回穿越于都市的大街小巷,他们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散落在都市不显眼之处的现代性碎片景观。本雅明希望通过这些碎片去挖掘现代性的本质,在他看来,这些碎片虽然是单一的存在,它们打断了历史的连续性,但这些碎片上隐藏着日常生活世界中的秘密,而现代性的本质就寄居于这些新奇的碎片化景观中。


这种对现代性废弃物和碎片的关注,一方面源于本雅明独特的“蒙太奇”式的日常生活研究方法论,另一方面也与本雅明对现代社会文化和艺术发展的深刻洞察相关。在本雅明看来,前现代社会是一个共同体的社会,文化经验可以从宏观的社会文化层面去把握。随着现代性的展开,共同体开始消解,文化经验就不能再依靠对社会的宏观体验,而必须去捕捉现代性的碎片经验。这种共同体的消解,也是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反复表达的主题。


三、废墟中的审美救赎


波德莱尔重视偶然性,在本雅明对现代日常生活意外性和随意性的关注中,也可以回到波德莱尔的关注主题,这正如弗里斯比所言:“社会理论家需要处理的独特问题,是寻找那飞逝和过渡物之所在,并捕获它。这不仅是齐美尔面临的方法论问题,而且也是克拉考尔和本雅明面临的问题。”[17]


在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中,他的初步规则是要安装和拆卸现代性的都市意象。从留存下来的完稿《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和《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以及散篇《巴黎,19世纪的都城》来看,该项研究中令人瞩目的是本雅明对现代性日常生活的敏感和捕捉。为了揭示现代人特有的心理感受,本雅明强调现代人在拱廊街上漫步时的内心体验。这正如史密斯在《莫斯科日记》一书的《后记》中所说的那样:“这个人仍是局外者,但又是潜在的同路人。”[18] 费瑟斯通也认为,本雅明将恩格斯那不受人欢迎的对人群的感觉,与波德莱尔的“游荡子”进行了对比。在本雅明那里,新巴黎的过街商业场点是《单向街》的主题。[19] 在本雅明看来,拱廊街是在19世纪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新兴城市里首次出现的步行街。现代性都市中的这一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观被本雅明敏锐地把握住,也成为描述现代都市体验和现代人心理机制的解剖面。本雅明想要通过对都市意象的解构,彰显碎片意象背后的隐蔽之物,他想找到都市中的制动性因素,让不连续或随之而来的可能性显现出来。


对本雅明的文本,珀蒂德芒热有着极为精辟的分析:“本雅明极为留心地在许多作者,尤其是波德莱尔,当然还有诸如恩格斯等人作品的踪迹中揭示出现今时代的残渣和废墟:老人、乞丐、妓女、穷困的工人、孤寂、知觉的萎缩、时间意识的丧失、遭受重创之后的神志模糊……对于本雅明来说,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走遍并辨识这片废墟,‘采集’废料,做一个拾荒者。”[20] 珀蒂德芒热认为,在本雅明对现代性碎片的审美解剖中,虽然各种碎片元素统一在一起,但这种平衡是相对的,同时也是脆弱和转瞬即逝的。在文本意象的展现中,意象让人感觉到盲目和不可思议。“它不代表任何意义,或者说仅仅代表摧毁,它是各种片段令人费解的组合,它显示出作为整体性内在表现的象征的不真实性。意象被切割成几块,恰到好处。它把各种元素放在一起,却不让它们互相联结。”[21] 在珀蒂德芒热看来,本雅明对碎片意象的挖掘与剖析是与他的另一个概念“灵韵”联系在一起的。在本雅明的理论中,虽然“灵韵”这个概念主要源于文化学或艺术学的考察维度,但本雅明却赋予这个概念世俗化的人类学普遍意义。通过对现代性碎片的挖掘,本雅明认为可以通过“启迪”感受“灵韵”或抵达碎片的意义深处。


在对现代性表征及其意义的关系阐释中,本雅明钟情于从碎片或废墟中实践审美救赎。伊格尔顿在研究中发现,本雅明特别欣赏克鲁尼美术馆收藏的两颗麦粒,其上刻有一段完整的犹太文本。“微缩模型体积细小,却有政治上的含义,预示着革命者应该和那些‘不起眼的、镇静的、却又不可穷尽的’事物为伍;能够穿过意识形态之网的必然是异质的碎片;这其中甚至有着关于‘单子’或是本雅明的弥赛亚思想中压缩力场的暗示。”[22] 本雅明认为世界的意义源于现代性的碎片,在他看来,这种微缩的模型非常贴切地展现了从碎片到达总体的现代性审美解剖路径。在本雅明审美现代性理论中,“与世界的觉醒相伴而生的是再施魅:神话力量在现代外观下的苏醒。世界的再施魅与遍及现代资本主义的现象显现、文化上层建筑的准乌托邦期盼想象内在地联系在一起”。[23] 因此,本雅明的文字弥漫着一种弥赛亚式的救赎情怀,他的任务在于从现代性中拯救被打碎的传统。


在本雅明那里,碎片仅仅只是碎片,碎片不能代表总体,它仅为我们通往生活的总体保留一条通道。19世纪的巴黎断片交织成令人眼花缭乱的辩证意象,这些意象类似于蒙太奇式的“星丛”,然而它们却并不被纳入一个总体中而彼此关联。在“拱廊桥计划”书中,本雅明宣称:蒙太奇原则的目标是在最小的、精确构造而成的建筑街区里,建立起各种主要的建筑。也就是说,要在对最小的个体因素的分析中发现总体性结晶的存在。[24] 可见,单个碎片的唯一性在本雅明的美学中具有核心地位。确实,从时尚、女性、居室到街头闲逛者,“拱廊桥计划”几乎无所不包,俨然就是一部现实生活碎片的杂烩。虽然本雅明承认碎片为通往生活的总体性保留着通道,但是他的目的不在于分析碎片,而只是为了展示碎片。本雅明最终转向了马克思主义,他把对生活碎片的审美转变为对资本主义文化的隐性批判,并成为新左派的资本主义文化批判的理论标志。


在本雅明笔下,街头漫步和都市闲逛成为现代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常见的美学姿态,这种美学姿态的核心是碎片体验,而在这种美学姿态支配下的“拾垃圾”活动也必然是一种现代性审美精神的体现。克劳斯哈尔认为,在本雅明那里,历史的断片并非不可弥合,而只是某一个点上的折断,完全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再次粘合和恢复。“在他的经验概念里,人们能读出他的理性批判,其极端的程度是他人难以企及的。因为这批判无法脱离其事实内涵而是植根于其中,所以它不能与某种非理性主义混为一谈。他的思想所及,不能以概念统摄。也许多少能表达出他思想的只能是:无理性的理性。”[25] 本雅明关注碎片化的现代性日常生活,他的目的是挖掘和清理现代性碎片,对被掩埋的碎片进行挖掘,并基于现代性的废墟对现代个体展开审美救赎,或者说对现代性中支离破碎的总体性从审美的维度进行整合和复原。特别是在其史诗性的“拱廊街计划”中,本雅明通过把日常生活的碎片景观以寓言的方式展示出来,来实现现代性废墟上的审美恢复和救赎。



[1] 作者简介:


杨向荣,男,1978年生,湖南长沙人。浙江传媒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与审美文化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齐美尔与法兰克福学派文艺理论的关联研究”(项目号:10CZW007)的阶段性成果。


[2] 石计生:《阅读魅影:寻找后本雅明精神》,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页。


[3] 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郭国良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98页。


[4] 三岛宪一:《本雅明:破坏·收集·记忆》,贾倞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1-192页。


[5] 莱斯利:《本雅明》,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5页。


[6] 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06-108页。


[7] 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03页。


[8] 珀蒂德芒热:《20世纪的哲学与哲学家》,刘成富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5页。


[9] 贡巴尼翁:《现代性的五个悖论》,许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页。


[10]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195页。


[11] 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第76页。


[12] 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卢晖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56页。


[13] 德兰蒂:《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知识、权力和自我》,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7页。


[14] 转引自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吴勇立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5页。


[15] 凯吉尔:《视读本雅明》,吴勇立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11页。


[16] 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第122页。


[17] 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第61页。


[18] 史密斯:《后记》,本雅明:《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潘小松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第185页。


[19] 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06页。


[20] 珀蒂德芒热:《20世纪的哲学与哲学家》,第72页。


[21] 珀蒂德芒热:《20世纪的哲学与哲学家》,第54页。


[22] 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第73页。


[23] 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第15页。


[24] 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第256页。


[25] 克劳斯哈尔:《经验的破碎:瓦尔特·本雅明——作品、生活、时代和历史的交叠》,李双志等译,《现代哲学》2005年第1期。



责任编辑:孙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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