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 学术专题】华丽的转身:“用爱获得世界”(下)

发布者:夏蔚晨发布时间:2019-03-29浏览次数:11

《上海文化》| 学术专题:美学

华丽的转身:“用爱获得世界”

——审美救赎在中国美学中的出场

(下)

潘知常 | 南京大学教授

原文刊载于《上海文化》2019年第2期

内容摘要


从审美逍遥向审美救赎的转换,是中国美学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中国美学的困惑所在。它亟待生命的“根本转换”或者“化蛹为蝶”,亟待对于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的清醒觉察。可是,我们在中国美学的历史上所看到的,却往往只是盲从、逍遥和反抗。因此,为爱转身,“用爱获得世界”,应该是“跨过生命的界限”,从审美逍遥向审美救赎转换的历史选择。

关 键 词 审美逍遥 审美救赎 为爱转身 边缘情境


 本文的上篇刊登于《上海文化》2018年第12期。


 

具体来看,爱之谓爱,是人的一种精神维度,也就是说,是人的一种精神态度。它指的是一种人生的底线、一种人生的境界。西方学者蒂利希指出:爱是人生的原体验。也就是说,爱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体验。你是一个人?那你就一定会与爱同在。你要像一个人一样去生活?那你也就一定要与爱同在。蒂利希就把这样的一种生命体验,叫做人生的原体验。当然,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说法,什么叫做爱呢?爱,实际上就是人类社会的一种终极关怀。爱,是对于人类社会人类生命的“在”或者“不在”的终极关怀。什么叫“在”、什么又叫“不在”呢?那就要看你是和无限性同在,还是背离了无限性。而与无限性密切相关的,自然不是现实的关怀,而是终极的关怀。

 

爱,首先指的是人生的底线,或者说,首先指的是人生的态度。爱,是一个名词,而不是动词。所谓爱是动词,是指一种只有在有了可以去爱的对象之后才会去施展的爱,换言之,重要的是去爱某一个对象,或者不去爱某一个对象,对象的存在和不存在,就决定了他的爱或者不爱。但事实上,我们所讲的作为终极关怀的爱并不是一个动词,而是一个名词。它指的是一种人生的底线或者人生的态度。保罗说:“我活着,然而不是我活着,而是基督在我身上活着。”(腓1:20-21)我把这句话推演一下,“我活着,然而不是我活着,而是爱在我身上活着”。这就是所谓人生的底线或者人生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爱,就是坚定不移的“信”、毫无怀疑的“信”。

 

在这方面,西方有一个学者,叫阿德勒。与弗洛依德一样,他也是个心理学家。他把爱与爱情作了两个很有意思的对比。第一个区别,凡是爱情,都是“因为我被爱,所以我爱”。但是,爱却是“因为我爱,所以我被爱”。这也就是说,我就是要爱这个世界,至于这个世界怎么回报我,我根本就不去考虑,也没有必要考虑。第二个区别,凡是爱情,都是“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可是,爱却完全不同,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

 

具体来看,爱之谓爱,作为人的一种精神维度、精神态度,起码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原则。

 

第一个方面是:无条件原则。

 

所谓无条件原则,就是不但爱可爱者,而且爱不可爱者(敌人、仇人)。中国文化当然也提倡爱。例如孔子、孟子,尤其是在中国的民间社会,更是大量存在着对于爱的提倡。但是,也应该实事求是而言,爱,也毕竟没有构成中国人的系统与理性的思考。在中国文化层面,在中国文化的系统、理性思考的层面,也确实是不提倡爱的。这是因为,中国人所提倡的爱跟我们现在所提倡的爱有所不同。中国文化所提倡的爱,都是有缘有故的,奉行的是有条件原则,这就是:只爱血缘上跟自己接近的,或者自己的关系网以内的。比如说,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思路,实际上是以己推人,而在以己推人背后,隐含的正是有条件原则:因为他跟我有某种关系,所以我才爱他。而现在我们所提倡的爱,却都是无缘无故的,奉行的却是无条件原则。也就是说,最重要的不是爱可爱者,爱可爱者谁不会呢?动物都会。动物也会爱可爱者,重要的是爱不可爱者。也就是说,对敌人或者仇人,你爱?还是不爱?这才是检验我们爱的原则的试金石。须知,正是因为宽容不可爱者,爱,才得以真正出现。所以,爱不可爱者,对我们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第二个方面是:不对等原则。

 

中国文化在理解爱的时候,还存在一种对等的态度,也就是说,人和人之间的爱,必须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无疑,这是人和人之间一种爱的交换。当然,这也非常重要、非常可贵。但是,不难看到,西方文化的原则却不然,它奉行的是不对等的原则。在它而言,需要的是把人和人之间的爱的交换转换过来,转换为神与人之间的爱的交换。在人与人之间,彼此爱的交换必须是对等的,是互通有无,可是,在神与人之间,彼此爱的交换却是不对等的。从人与人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你看到的敌人都是十恶不赦的,都是你的仇人。而倘若从神的眼光来看呢?则一切过失都必须原谅。为什么呢?因为在神看来,人都是有局限的,为此,他当然就要原谅人,他也就不会用“恨”的办法来对待那些犯了错误的人,他仍旧还会去爱他们,为什么呢?因为那些人也努力过,尽管最终失败了,因此,他还要用爱的力量来鼓励它,或者,用爱的态度来悲悯他。因此,在人与人之间,爱是对于对方的爱的一种回报,但是在神与人之间,爱却是自己的不求回报的心甘情愿的付出。再如,在人与人之间,只要是罪恶,那就必然都是十恶不赦的。现实法庭的审判会说:犯一次罪和犯一百次罪都是一样的。犯一次罪,就应当对他处以必要的刑罚。但是,在神与人的关系中却不然,审美法庭的宣判却会说:犯一百次罪和犯一次罪是一样的。因此,没有什么人是不值得被原谅的,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够去被爱的。

 

当然,爱之谓爱,也并不意味着自我欺骗。这是因为,在人们看来,生命的意义是必须从结果来衡量的。得到,才是成功。这样一来,一旦转过身去,不问得失、不计成败,首先把自己交还给爱,那岂不是一种莫大的失败?于是,他们当然也就不屑为,更不愿为。然而,这其实是出于一种对人生的误解。人生有限,如果看重功名利禄恩怨情仇之类现实的回报,那即便所获再多,也不可能无限。何况人生的生命“边缘情境”还“无缘无故”。因此,倘若一定要无限,就只有一个办法:转而追求人生的意义。这样一来,人生也就转而成为一场跨栏赛跑,不过,这场赛跑没有终点。于是,问题就发生了截然的变化,过去是要比谁先到达终点,现在要比的,却是谁在跨栏奔跑中的姿势更加优美。因为没有了终点,因此,再去比谁跑得快,已经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能是去比谁跑得美。换言之,西方哲学家形容说:人生是个洗澡盆,无鱼可钓。可是,我们却还是要在其中生活,只不过,我们不再把目标集中在是否钓到鱼之上,而是集中在钓鱼的姿态是否更加优美之上。当然,这里的“姿态优美”,指的就是为爱转身、为信仰转身。我们不再去计较功名利禄恩怨情仇之类现实的回报,而去计较在爱与信仰方面的奉献。这,就是“姿态优美”。

 

就是这样,在为爱转身,为信仰转身中,人的无限本质和内在神性得以被揭示,精神的人也得以具有了绝对的意义,人,不再是一个“行者”(例如孙悟空),而成为一个“信者”(例如班扬的《天路历程》、但丁的《神曲》、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主角,就都是“信者”),心路历程转而成为了天路历程。

 

由此,尽管黑暗、绝望仍旧存在,但是,现在看待它们的目光却不再是仇恨的、冷酷的,而是悲悯的、爱怜的。因为我们已经洞察到:一切黑暗都是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其中也有着我们自己灵魂的黑暗,丧钟不但为世界而鸣,而且为自己而鸣,因而一旦再次面对黑暗,就肯定会对之投以深深的悲悯、爱意,从而超越仇恨、敌意,使得心灵恢复健康,世界焕发光彩,天空展现光明。

 

也因此,从“我忧患(逍遥、解脱)故我在”“我反抗故我在”,就必须走向“我爱故我在”,敬畏生命,纵身深渊,立足边缘,直面存在,洞穿虚假,承受虚无,领悟绝望,悲天悯人,在生命的盲从、生命的逍遥、生命的解脱和生命的反抗之外,走向生命的爱与悲悯,就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

 

最终,面对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根本转换”与“化蛹为蝶”,作为我所一再提示的“华丽的转身”,也得以正式出场。

 

为此,奥古斯丁《论自由意志》译者成官泯十分赞赏奥古斯丁的“从理性到绝对的这一跃”,他说:“只有在之一跃后,才终于能有切身之感”,于是“就与所谓‘挑水砍柴,无非妙道’的圣俗无碍的境界划清了界限。神圣与世俗的界限和张力正是基督教文明的核心所在,属世的一切只有通过超越才能得其意义。否则,吃喝玩乐乃至烟花柳巷都成了文化之精深,妙道之至境,崇高神圣的维度安在?现实生活中果然圣俗无碍了,所谓德行安在?所以,在基督教看来,个人的信仰,乃至普泛的哲学,其精髓尽在这一跃”。[2]

 

“这一跃”,也可以被阐释为“根本转换”。西方学者斯特伦对此是这样说的:“根本转换,是指人们从陷于一般存在的困扰(罪过、无知)中,彻底地转变为能够在最深的层次上,妥善地处理这些困扰的生活境界。这种驾驭生活的能力使人们体验到一种最可信和最深刻的精神实体。”[3]

 

“这一跃”,还可以被阐释为柏拉图所毕生渴慕与探索中的“灵魂转向的技巧”,或者被阐释为奥古斯丁所推崇的华丽“转身”:“我们厌恶我们的黑暗,我们转身向你,光明产生了。从前我们是黑暗,现在我们已是在主里面的光明了。”[4] 也或者,被阐释为歌德所关注的“化蛹为蝶“:“我们欣然接见这个蛹一样的人;我们就此实现成为天使的保证。一层蚕茧裹着他,快快把它剥下!他将过着神圣生涯变得美丽而又伟大。”[5]

 

这样一来,区别于中国文化的自在与逍遥(有缘有故的苦难与有缘有故的爱)的“乐感文化”以及印度的苦难与解脱(无缘无故的苦难与无缘无故的放弃)的“苦感文化”,西方文化走向了原罪与救赎(无缘无故的苦难与无缘无故的爱)的“罪感文化”。

 

确实,只要我们从自己开始,只要我们在“根本转换”与“化蛹为蝶”中实现“华丽的转身”,这一切就绝对不会仅仅是一个梦想。

 

 

讨论至此,问题也就又回到了面对生命的边缘情境的处理方式。

 

以雨果的《悲惨世界》为例,《悲惨世界》写的是一个人的“再生”的故事,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实现“根本转换”与“化蛹为蝶”的故事。而为我们所熟记的,也首先就是大主教所强调的那句话:“当一个人的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长起来。有罪的并不是那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因此,面对冉·阿让,米里哀主教的做法正是意在让他的心中不再“充满黑暗”。冉·阿让从此知道了,当社会伤害我的时候,我绝对不能再用伤害社会的方式来回应,而且,绝对不能再在被伤害中去做一个理直气壮的伤害者。“过去使他受苦的那种不公平的处罚早已使他决心为恶”,现在却让他因此而发现自己同样也是一个兽,也是个无赖,因此,要从自己开始,去做一个诚实的人。

 

《悲惨世界》写的是一个人的实现“根本转换”与“化蛹为蝶”的故事,震撼心灵,又春风化雨。确实,任何一个人都会遭遇到生命的“边缘情境”,这生命“边缘情境”无缘无故,可是,我们哪一个人的胸怀不是被生命的“边缘情境”撑大的呢?如果你被生命的“边缘情境”伤害得胸怀越来越小,不惜以命相拼,不惜恶意报复,那你就真是太没有出息了,就反而沦落为兽、沦落为无赖。可是,假如你为爱转身、为信仰转身呢?那么,你也就恰恰就在这样的在与生命“边缘情境”的遭遇中实现“根本转换”与“化蛹为蝶”了。犹如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头掉到井里的驴的故事,当时,因为实在救不出来,众人就说:算了吧,不如往里面丢些石块和土,把它埋了吧。没有想到,丢着丢着,驴却自己款款地从井里出来了。何以如此呢?因为所有丢下去的石块和土,都被它全抖到脚下,垫在脚下了,于是,它反而就从里面出来了。显然,冉·阿让就是这头驴。面对伤害,他没有变成伤害别人的更坏的坏人,而是为爱转身、为信仰转身,结果就反而变成了一个好人。

 

显然,《悲惨世界》写的是一个在中国往往很难见到的故事。然而,也恰恰是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中国的盲从、逍遥和反抗之外的探索,这就是:救赎。显然,从约伯和所罗门王开始,西方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探索的努力,而且,它已经轻而易举地跨越了盲从、逍遥与反抗,并且最终成功地走向了让人可以得以实现“根本转换”与“化蛹为蝶”的救赎。

 

救赎,是人类在面对苦难之际的第四条道路,也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首先,救赎是对于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的心悦诚服的接受。

 

既然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是一场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越野赛跑”,那么,我欣然接受;既然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那味道总是出人意料”,那么,我欣然接受。当然,欣然接受并非结束,而只是开始。须知,生命“边缘情境”固然“无缘无故”,却绝非无法跨越。毕竟,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只是事实,却并非意义,意义是蕴藏在事实的背后的,它需要心灵的眼睛去洞穿。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无法拒绝也无法选择,但是,人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却是可以选择的。假如我们不再左冲右突、困兽犹斗地一路向前,而是转过身去面对无限呢?于是将会发现,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已经被我们不战而胜了。

 

这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对此,每个人首先要做的,都是必须心悦诚服。作家史铁生是中国的一个离信仰最近,也离爱最近的作家,他一生都很不幸,20多岁的时候下乡当“知青”,下半身突然瘫痪,不得不从农村回到北京,从此一生都没有脱离轮椅。一开始,史铁生非常愤愤不平,他每天都在想:为什么是我?他说,“我像个冤判的屈鬼那样疯狂地作乱,挣扎着站起来,心想干吗不能跑一回给那个没良心的上帝瞧瞧?”可是,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他又说:为什么不是我?“后果很简单,如果你没摔死你必会明白:确实,你干不过上帝。”苦难是没有理由的,也与做了多少善事没有关系。因此,与其自暴自弃,或者抱怨辩解,不如挺身而出。难道这不就是上帝所给予我们大好机会吗?难道不是上帝为了让我们大显身手而给我们在提供舞台吗?想到这里,史铁生突然就坦然了。因为他已经不再烦神地天天去想那个无缘无故的一切,而是聚精会神地去想自己应该如何去充分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如何去“大显身手”的问题了。

 

这也就是说,反抗有限,此路不通。因为生命“边缘情境”完全是“无缘无故”的,而“无缘无故”自然也就是没有办法战胜的。如果有缘有故,那么你当然就有可能找到源头,能够找到源头,你也自然就有可能战胜它。然而,生命“边缘情境”却是完全“无缘无故”的,它完全不同于生活中的那些困难与灾难,那都是有缘有故的,而它却是“无缘无故”的。因此,无论你再怎样去努力,再怎么去奋斗,最终的结果都一定只有一个,就是失败。

 

于是,与顺从、逍遥、反抗不同,面对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的苦难,救赎走向了心悦诚服的接受。

 

其次,是对应于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的“无缘无故”的爱。

 

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令人类陷入了一个莫大的矛盾与困惑。一方面,人是有限的,人永远不可能完美。不完美,就是人之为人的“原罪”。另一方面,人又不像动物那样屈服于有限。因为他既然知道自己必死,因此也就特别渴望自己永生,特别渴望自己能够永远不死。那么,人类将何去何从?

 

幸而,对于“无缘无故”的生命的“边缘情境”的心悦诚服,无疑正是问题迎刃而解的开始。因为生命的“边缘情境”固然无缘无故,却绝非无法跨越。毕竟,生命的“边缘情境”并非最后的意义。最后的意义还蕴藏在事实的背后,它需要心灵的眼睛去洞穿。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生命的“边缘情境”是难免的,生命的“边缘情境”无法拒绝也无法选择,但是,人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生命的“边缘情境”,却是可以选择的。或者,面对生命的“边缘情境”而悲愤万状,昼思夜想,务必要把生命的“边缘情境”击退,而且要加倍地予以还击。结果是被生命的“边缘情境”把自己击倒,让自己生命的“边缘情境”陷入无边的黑暗。《悲惨世界》中的德纳第夫妇就是如此,本来,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生活得较为艰难而已,可是因为“心里燃烧着满满一炉怨恨的火”,最后甚至去“仇视全人类”,以致“变成孤魂野鬼,彼此漠不关心”。当然,最初的冉·阿让也是如此。“冉·阿让走进牢狱时一面痛哭,一面战栗,出狱却无动于衷”。因为在监狱里他终日愤愤不已,不但几次越狱,而且每天都在诅咒苦难,结果,“在判了上帝的罪后他觉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这意味着,在他们看来,生命的意义是必须从结果来衡量的。得到,才是成功。得到的多,才是笑到了最后。因此,如果终其一生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如果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对于爱与信仰的奉献之中,无疑就会觉得无异于一种莫大的失败,当然,就不屑为,也不愿为。可是,这其实是出于一种对于人生的误解。人生有限,如果看中功名利禄恩怨情仇之类现实的回报,那即便所获再多,也不可能无限。因此,倘若一定要无限,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转而追求人生的意义。

 

又或者,正是因为自己已经置身生命的“边缘情境”,因此才更加深刻也更加具体地知道了生命的“边缘情境”所带给人的巨大伤害,因此,也就希望这生命的“边缘情境”能够在自己受伤时就开始终结。于是不但自己绝对不去给别人增加苦恼,而且在自己受难的心灵里也竭力去开出爱的花朵。

 

而对于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背后的意义的追求,则无疑就期待着应对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的另外一个无缘无故——这就是爱的出场。

 

当然,爱仍旧是无缘无故的。可惜,在很多的情况下,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爱的无缘无故,不但没有,而且反而把爱理解为有缘有故的。我们总是认为,恨只能用恨来解决,只有爱才能被回报以爱。因此,有有缘有故的爱,但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比如有家族的爱,有国家的爱,有朝廷的爱,但是有世界的爱吗?有人类的爱吗?有对“人”的爱吗?我们有对等级的爱,爱领导、爱下属,但是有人对人的公平的爱吗?有对自由平等的爱吗?甚至,有对爱的爱吗?从来就没有过。而且,保护国家、保护民族、保护道德的说教,易于被我们所理解,可是,保护爱的呼吁呢?往往从来不被我们重视。很多的文学作品也只是从来就只教我们忠、教我们孝,但是却从来没有教过我们要爱一切人。可是,有缘有故,就是有条件,而一切有条件的爱都是恨的根源。

 

那么,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这里的爱是讲条件的,而爱是永远不能讲条件的。这就是爱的悖论。可是,很多人都永远也想不清楚这个问题。甚至连孟子也认为:“百姓皆以王为爱也”,意思就是说,“爱”最原始的定义就是自私、小气。所以,很多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爱父母,因为父母养了你;爱子女,因为子女要给你养老;爱配偶,因为你们是结了婚的,要白头偕老,但是却从来就没有把别人当人爱过。而以条件为爱的前提、以条件决定爱的时候,当条件转变,爱也就转变了。这就是很多人都永远过不了的一关。在这里,实际上爱是一个根本不重要的东西了,什么比爱更重要呢?条件!他值得你爱,他爱你了,然后你才想着要爱他。我们还没有这样一种成熟的观念,那就是:爱是我的选择,是我要爱,因此我不去管对方是不是回报我。爱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而是因为我爱你,是因为我的人性的舒展的需要。可惜,这种观念我们还没有,也因此,条件的转变偏偏会导致爱的消亡和恨的诞生,因为条件转变以后,爱也就转变了。

 

确实,我们的灵魂往往太懦弱了,没有办法承受没有理由的爱,何况,没有理由的爱的最大可能就是失败。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一生都被搭进去,却什么也没有。对于这个结局,很多人都不敢想象,更都不敢承受。在这方面,希腊一个哲人说得确实很有意思。他说只要能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就胜过成为波斯人的王。显然,那个时候的希腊人也像中国人一样的灵魂懦弱。爱也如此,因为爱的付出是沉重代价,你甚至要付出一生。所以你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理由,认为这是值得付出的,然后你才付出,然而,这就已经大错特错了。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如同哪怕成不了波斯人的王都不要紧,可是找不到因果性的解释就很要紧。因为这个关系到世界的秩序。所以这其实就意味着只要你给我一个爱或不爱的理由,你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更看重的是理由。理由先于爱,条件先于爱。有缘有故先于爱,所以,爱是需要理由的。

 

也因此,就难以导致华丽的转身。爱,已经不是对象了,而成了理由。我们不是爱对方,也不是因为要爱,而是爱理由。这就是我们的最大悲剧。但实际上,如果爱需要理由,那就意味着爱要看理由的眼色行事,爱因此就不具有了自足性,而要取决于外在的条件,受制于跟爱无关的其他因素。可是,被理由决定的爱,还能是爱吗?有条件的爱,还能是爱吗?如果爱一个人需要理由,那么理由就为因,而爱为果。为爱寻找理由,就意味着向因果屈服,就意味着向现实屈服。这样一来,爱本身就被编进了因果之链,而在这个因果之链里最微不足道的就是爱本身,而不是理由。理由反而就成了最重要的事实。可是,在因果链上是没有爱的,因为,如果你可以找到爱的理由,将来迟早有一天可以找到不爱的理由。

 

正如《圣经》中说过的:“爱里没有惧怕”,反过来,我也不得不说,在“惧怕”里又怎么会有爱?因此,爱没有因果,爱没有规则,爱没有对错,爱是不讲逻辑的。这就是爱的逻辑。爱不过只是爱,爱就是爱。当爱被条件化的时候,也就杀死了爱。在这个意义上,是不是把爱作为一种绝对的信仰尺度,是不是绝对相信爱必胜,就是关键的关键。如果绝对相信爱必胜,面对黑暗的时候,就不会去诅咒黑暗,而是会用爱去软化黑暗。同样,也会去感动人性灵魂当中最柔软的部分。所以,如果灵魂足够强大,那就永远应该去“示爱”,而不会去“示恨”。即便是在生命的有限无法战胜的时候,你也要相信人性的力量。人类从不会飞变成了会飞,人类从过去的什么都没有到现在的无所不有,难道不正是因为坚信人性的力量,坚信爱的力量?人类在爱的信仰上是不会失败的。

 

马克思说:“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6] 这段话与我前面讲的无限性、信仰是直接相关的。他说“假定人就是人”,那也就是说,假定我们是站在无限性、信仰的维度来看人,那么,我们能够看到什么呢?或者,我们能够跟这个世界建立一种什么样的交换关系呢?我们只能看到爱,我们只能“用爱来交换爱”,显然,这种用爱来交换爱,其实就是无限性、信仰的具体表现。所以,无限性、信仰的最集中的体现,就是:爱。所谓审美活动,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把无限性、信仰等变成对人生、对世界的一种可见可触及的具体的爱。所谓审美活动,无非就是:为爱作证。

 

由此,在西方人看来,为爱转身、为信仰转身,去倾尽全力地为爱与信仰奉献,才是真正的永恒,也才是真正地战胜了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因为,就人类而言,挑战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的,只能是、也必须是“无缘无故”的爱。

 

不过,此时此刻的爱,也必须是“无缘无故”的。爱之为爱,就犹如里尔克在那首著名的诗歌《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中所吟咏的,无非就是——“我赞美!”

 

爱之为爱,正是这始终如一的“我赞美”。那也就是永远以爱的心态去面对这个世界,永远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提供形形色色的理由,哪怕这个世界充满了恶。而且,其实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所以我才要爱,我才要赞美。它去反抗恶的方式就是更爱这个世界;它去反抗恶的方式,就是以爱的姿态去面对恶,这就是爱的力量。英国诗人奥登在《怀念叶芝》一诗中就声称:“把诅咒变成了葡萄园”,何其精彩!因此,爱的结果,或许并没有在现实中获得回报,但是所有的人都会看到:它在人类的心灵中激起了巨大的回响。正是这巨大的回响,酿造着人类的过去、现在,也必将酿造着人类的未来。

 

于是,当我们和爱站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伟大起来,我们回应着格曼的《呼喊与细语》中的那些无望的呼叫,并且因此而展开着全新的生命:坚持面对绝望本身,绝不寻找绝望之外的任何替代来消解绝望,而且自觉地实现了对社会、政治等的超越,但是却又深知人性的栅栏何在、以往的失败何在,因此能够为爱而忍痛,为希望而景仰,为悲悯而绝望,不仅洞穿人生的虚无,而且呈现人生的快乐。用全部的生命承担、见证人类的神性本质。因此,不是对等地反抗痛苦、绝望,而是把自己置于痛苦、绝望之上。这意味着,神圣之为神圣,应该在人的“上面”而不是在人的“前面”,应该是“使……成为”的东西。

 

换言之,无论生命“边缘情境”的“无缘无故”如何,我们都必须不管不顾,而只需一心朝向美好的未来。哪怕是10万年以后人类才会胜利,那么我今天就去赌10万年以后的胜利,今天就去按照10万年以后的标准去行动。而且,倘若我们能够意识到:这里的无限,其实就是信仰,就是对于未来的美好的坚信不疑。

 

在《悲惨世界》里,米里哀主教曾经对冉·阿让说过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如果您从那个苦地方出来后对世人都怀着憎恨,那可是太可怜了,如果您能对人家都还怀着慈善、仁爱、和平之心,那您就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高贵。”无疑,这就是米里哀主教所期望于冉·阿让的拼命一赌、放手一赌,在快意恩仇、除暴安良之外,转而去传递爱的火种,米里哀主教就是这样地期望着冉阿让去赌哪怕在10万年以后才必将出现的人类的胜利。人人都是以为以恶抗恶才是康庄大道,人人都是去血刃仇人,人人都是“你有初一我有十五”,可是我就偏不,我就是要去赌人类终将胜利,就是要去赌人类终将走向美好。这个“终将”哪怕其实是要在10万年以后,那么,又何妨我现在就去为之献身、为之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呢?于是,我从现在就开始为无限转身,为信仰转身,就绝对不再去“以暴易暴”,而是去做信仰的传人,从而在信仰中把自己从“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来,交还给上帝”,试想,这样是否可以?

 

当然,信仰是置身于人的自然本性之外的,也是在人的活动之外所达成的对于人性的超越,是人的活动之外的超验存在。那么,在面对生命的有限的“无缘无故”之时,我们又为什么不毅然转过身去,毅然面对超验的信仰。非常神奇的是,正是转身,让我们在自然本性之外意外地发现了神圣本性的存在,也意外地发现了神圣本性的更加重要,而那些隶属于自然本性的东西,也就被从生命中成功地剥离了出来。它从未来、从理想,从最美好的人的角度来规定人,10万年以后才能做到的,却就立即成为可以今天就不惜去豪赌、去做到的。

 

同样,光明并不与黑暗对等,而是远在后者之上;爱也并不与恨对等,而是远在后者之上。不论是“光明”抑或“爱”,都是要无条件固守的东西,而固守“光明”抑或“爱”,都绝对不以这个世界也爱自己和也给自己以光明作为回报。即便是整个世界都给自己以仇恨,即便是整个世界毫无光明,也仍旧要爱这个世界,也仍旧要给这个世界以光明。因为,爱与光明都是自己的内在需要,并且绝对不以外在世界为转移。

 

无疑,这也就是在救赎中为爱转身、为信仰转身的意义。

 

 

[1] 作者简介:

潘知常,男,1956年生,河南人。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澳门电影电视传媒大学筹备委员会执行主任。本文的上篇刊登于《上海文化》2018年第12期。

[2] 奥古斯丁:《论自由意志》,成官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序言”,第5页。

[3] 斯特伦:《人与神——宗教生活的理解》,金泽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页。

[4] 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90页。

[5] 歌德:《浮士德》,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397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2页。


 


责任编辑:沈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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