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华《美国新史学的两次浪潮:比较研究》

发布者:王建华发布时间:2008-09-01浏览次数:296

  

 

本世纪以来,美国史坛两度掀起了新史学浪潮。第一次浪潮始于本世纪初,30 年代达到顶峰,40 年代趋于衰落。在进步主义潮流推动下,以鲁宾逊、比尔德、贝克尔等为代表的新史学家,向编年史、文学描述和政治经验述评三者合一的传统史学发起了挑战,试图建立跨学科的、范围广泛的、富于“民主”精神的史学,从而使美国史坛发生了显著变化。
   
新史学浪潮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重又崛起,并于70年代末80 年代初达到高潮,目前仍在继续之中,但已受到越来越激烈的批评。第二次新史学有时被称为“新的”新史学。它之所以新,一是因为表现为“自下而上的”方式,二是因为采用了计算机和计量研究等新方法,三是因为有些倡导者把以往的一切史学,包括前一次新史学,统统说成是应该被改造的、传统的“精英史学”。但是从史学角度而言,这两次浪潮构成了连续的整体,是改造传统史学运动的两个不同阶段。前一阶段为后一阶段作好了准备,后一阶段是前一阶段的发展和深化。

这两次新史学浪潮崛起的背景是什么?它们提出了哪些目标?取得了哪些成绩?暴露了哪些不足?本文试图围绕这些问题作一些粗浅的比较。

 

 

两次新史学都发端于社会动荡不定、政治气氛比较活跃的时期:前一次正值“改革年代”(霍夫施塔特语)和进步运动高潮;后一次适逢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学生运动和妇女运动此起彼伏。在这两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统治集团为了缓和社会矛盾,都提出了具有改良色彩的治国纲领:威尔逊提出了“新自由”,富兰克林· 罗斯福提出了“新政”;肯尼迪提出了“新边疆”,约翰逊提出了“大社会”。

史学界却异常沉闷。在本世纪头10 年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十余年,“保守”史学均占据主导地位:前者是保守进化派为代表的“科学”史学,一味强调政治机制的和谐发展,以致美国文明外来说、即所谓“条顿一生源论”大为流行;后者是新保守派和新自由派为代表的“一致论”史学,声称历史研究的主要任务是“重新发现美国历史的连续性,美国制度的稳定性及社会组织的坚韧性”(海厄姆:《对“美国利益一致论”的崇拜》)。

社会科学也向历史学发起了挑战。如果说前一次表现为社会科学相继脱离暮气沉沉的历史学而“另立门户”——经济学、政洽学、社会学分别于1885 年、1903 年和1905 年成立了全国性协会,那么后一次则表现为社会科学和计算机“入侵”历史学并叩击历史学的大门。毫无疑问,两次挑战都威胁到了历史学的地位。   

为了扭转被动局面和赶上时代,必须改革传统史学。于是,在时代感召下,“具有科学意识和关注当代”的史学家打出了新史学旗号:前一次主要是小部分自由派人士,后一次则扩大到激进派史学家。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都对马克思主义表现出某种程度的热情。

两次新史学崛起的背景也有若干不同。在前一次,社会各界普遍流行“进步观念”, 深信技术进步加上经济增长就能带来美好的明天;而在后一次,这种简单的信念已经被经济危机的狂涛和世界大战的炮火所摧毁。前一次正逢历史学发展成为一门专业,后一次却遇到了历史学过分专业化的问题。从历史哲学背景来看,前一次是实证主义受到怀疑,新康德主义正从德国传入;后一次则是新康德主义由盛及衰,结构主义的影响正在加强。

 

 

两次新史学有着大体相同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两次新史学有着递进关系,而无本质不同。   

第一个目标是扩大历史研究范畴。新史学家认为,历史研究长期以来过于强调政治事件而脱离社会经济环境,过于偏重伟人而忽视普通人。因此,扩大范围有助于把历史研究与时代潮流结合起来,而注重日常生活则可使历史研究“民主化”。“伟人只是人民大众用来说话的工具”(施莱辛格:《历史学》); “一切关于人类在世界上出现以来所做的、或所想的事业或痕迹,大到描述各民族的兴亡,小到描写凡夫俗子的习惯和感情,都包括在历史范围之内”(鲁宾逊:《新史学》)。

第二个目标是增强历史研究的用途。这就要求历史学家走出象牙塔,钻出故纸堆,奔向生活,投身改革。这还要求他们注重当代,有意识地选择“与时代相关”的课题,强调“历历在目的过去”,以解释各种丑恶现象的根源,达到改革的目的。所谓“现状一直是过去的心甘情愿的奴隶,现在我们要反过来利用过去谋福利”(鲁宾逊语), “历史意识是社会的工具”(贝克尔语), “历史能为保守主义改革高举明灯”(特纳语)等等,都是这个意思。

第三个目标是推动历史研究与社会科学结盟。社会科学的成就激动人心,社会科学家与社会实际的紧密联系使历史学家羡慕不已。奔向社会科学就是奔向时代,借鉴社会科学就能打破传统史学的禁锢。时代进步有赖于知识,而知识进步有赖于“跨学科合作”。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学科,应当成为史学的“新同盟军”(鲁宾逊语)。

当然,对于如何贯彻上述目标,两次新史学也有某些区别,而这些区别与历史哲学派别的兴替,“进步观念”的盛衰,社会科学的进展,计算机技术的出现等等,均有着密切的关系。

 

 

两次新史学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前一次新史学造就了特纳、鲁宾逊、比尔德、贝克尔、帕林顿等著名史学家,后一次新史学则形成了美国特色的新政治史、新经济史、新社会史等重要流派。有人断言,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整个美国史学界都在“跟着比尔德的曲调跳舞”(霍夫施塔特语);而70 年代中期以后,新史学则成了美国史学的“主体”(斯通语)。

从史观上说,尽管两次新史学都未能越出资产阶级改良史学的范畴,但前者的功绩在于驳斥了美国文明外来说(特纳:《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阐述了美国历史发展的经济动因(比尔德:《美国宪法的经济解释》),并发现了美国历史上的冲突(帕林顿:《 美国思想的主流》 ;后者则沿着这条路线,批驳了所谓“一致论”。“民族主义让位于民族自我批评,自由主义及其传统受到了挑战,民族领袖的动机在嘲讽声中进行了讨论,美国外交决策者遭到了严厉鞭笞”(坎曼:《历历在目的过去:美国当代史学》)。

比较而言,第二次新史学比第一次更值得称道,因为它把前者未能完成而且无法完成的目标大大推进了一步。由于“自下而上历史学”的崛起,默默无闻的广大民众才真正进入了历史研究的视角;由于计算机技术和计量方法的采用,历史学家才得以处理与日俱增的历史资料。传统史学的支柱——政治事件中心论、欧洲中心论、白人中心论、男人中心论、杰出人物中心论― 终于纷纷倒塌。历史不再只是往事的堆砌,而可望成为一门关于社会的“科学”。历史研究的对象从政治转向无比深广的社会、经济和思想领域,研究的重点从个别事件转向社会结构,研究的方法从单纯叙事转向结构分析。美国率先开辟的计量史学、妇女史学、心理史学、移民史学,都受到了各国史学界的注意和尊重。

此外,史学新分支的确立,新领域的拓展,新史料的发掘,新机构的建立,新刊物的问世,新课程的设置,新模式和新观点的涌现,都是新史学取得长足进步的标志。还可以从史学队伍、获奖著作、担任重要职务的人选等方面的变化来说明这一点。美国最有影响的史学团体是美国历史协会。自从特纳于1910 年当选为该会主席以来,已有近20 位“新”史学家担任过这一职务。

另一方面,两次新史学也暴露了不足。这些不足有的是因为新史学家头脑发热,有的是因为认识上的局限,但更多的是因为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这也是美国新史学两起两落,以及美国新史学区别于其他国家新史学的主要原因之一。

实用主义妨碍了新史学家寻找正确的历史哲学。有人甚至声称不需要什么历史哲学,“进步观念”就是历史哲学。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前一次新史学堕入了相对主义,后一次新史学无法摆脱多元主义,而两者屡屡沉湎于现在主义,并乞灵于非理性主义。

实用主义使新史学家在借鉴社会科学时只图急功近利,以期弥补方法论的不足。这样就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朝三暮四”,浅尝辄止,为方法而方法。20 年代时心理学得到青睐,30 年代时经济学倍受推崇,而后是社会学和计量经济学,70 年代起转到了人类学。第二个结果是生吞活剥,似懂非懂,不知所云。不但广大读者对新史学家撰写的著作兴趣索然,而且连新史学家本身之间的交流也出现了困难。

许多新史学家对历史科学的理解是表面的。新史学泰斗比尔德曾以客观性自居,却以鼓吹相对主义告终;新经济史旗手福格尔曾相信历史能成为科学,后来却承认自己改变了主意。从第一次新史学反对实证主义开始,到第二次新史学接受结构主义为止,可以看到新史学家的“科学”精神节节衰退:起初尚能探索规律,1926 年美国历史协会主席切尼宣称发现了“六大历史规律”; 50 年代却只能争论要不要概括,因为据称概括只属于社会科学;而80 年代竟然怀疑起能不能综合,因为随着进步观念的破灭和专业分化的加剧,综合的美国史似乎已不可企及。历史的客观性似乎不复存在,以致不少人在提及“客观”二字时一律加上了引号。

因此,新史学导致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现象:主张借鉴社会科学,却担心屈尊俯就;主张“科学化”,却容忍甚至接受非理性因素;主张“民主化”,却日益脱离读者大众;丰富了历史研究层面,却“知之越多,懂得越少”,陷入了“支离破碎”、难以综合的尴尬境地。

新史学的逐渐失势并非美国绝无仅有的现象。在整个西方史学界,以科学主义为基调的新史学都存在某种程度的衰落趋势。美国新史学的失势只是西方史学面临困境的一个缩影。目前,在“从上到下、从东到西的全国性保守思潮”(洛伊语)影响下,对新史学的批评声,对叙事史、政治史和文学风格的呼唤声,以及新史学家的自我批评声交混回响。这预示着新史学已来到转折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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