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新加坡《联合早报》1月22日
保罗·克鲁格曼近期在《纽约时报》专栏中发表了一些“保护主义”言论,因为涉及中国,故而引发了国内舆论的强烈反弹。有人援引海外评论,认为“美国最受推崇、影响力最大的经济学家之一实质上在喊着要和中国打一场贸易战,这令人吃惊”,其批评中国“语调之尖锐,比得上任何一位反华派议员。”更有人查究历史,发现“自克鲁格曼2009年5月中国之行后,总是与中国过不去,他不断发表文章对中国进行指责,语气一次比一次猛烈。”最后的结论是:克鲁格曼“并非受人尊敬的经济学家,而是一个十足的美国政客。”(尤见邱林及陈序的评论)
这样的反应理性吗?好像谈不上,倒有点像“愤青”式的意气用事。仔细阅读克鲁格曼的文章,感觉他基本上还是在按经济学家的套路说话。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不管是他说人民币事实上跟美元的汇率挂钩,还是说中国限制资本的流入;不管是说中国的政策具有重商主义特点,还是说在就业不充分情况下保护主义并非坏事;甚至是扬言,中国不调整政策的话,恐怕会遭遇外国更为严重的保护主义;等等,这一切讲得都没有太过离谱。即使是那个描述中国政策时用到的“掠夺性”一词,实际上也是英文中讨论贸易等政策时常用的一个词,算不得一些评论所说的“用词恶劣”。
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美国的贸易政策是让国人有点憋气。从经济刺激计划中的“购买美国货”规定,到一再提起的针对中国的反倾销、反补贴、特别保障等保护主义举措,着实令人对美国生怨恨、为中国抱不平。然而,把气撒到实话实说的克鲁格曼身上,一口咬定他“站在华盛顿反华保守势力的肩上”,“代表了美国高层的意思”,已蜕变为只讲利益、不讲原则的美国政客,如此出言恐怕只会让我们自己失去耐心分辨是非、理性思考问题的能力。如果再进而义愤填膺地以为,美国天生就应当搞自由贸易,只有自由贸易才是理所当然,保护主义不过是条自私的邪路,那我只好说,要么“你读基础经济学跟错了人”(克鲁格曼语),要么就是没有学点经济史和经济学说史。
硬要说克鲁格曼因为鼓吹保护主义而充当美国政客,那也不是最近的事,他质疑经典自由贸易教条该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吧。或许你说,当年他就是在为本国利益服务,就在为被日本出口搞得焦头烂额的美国寻求出路。没关系,可以这样想,我们确实需要学会更多地从利益角度来观察他人的政策立场和原则标榜。但同样地,我们也“不能因为不赞成他的目的而拒绝他的成果或否认其科学性”(熊彼特语)。必须承认,克鲁格曼多年来主推的战略贸易理论等新分析的确抓住了传统自由贸易理论的弱点,是对旧的自由主义经济教条的有力挑战,他之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也多与此有关。想必诺贝尔经济学奖还不至于发给一个经济学家面目的政客。
在其颇为一贯的理论中,克鲁格曼强调的核心观点是:传统的自由贸易论立足于理想化的理论模型之上,纯粹依靠诸多简单化的前提假设来支撑。可是在现实中,理想化的“完善市场”往往是例外,市场的不完善才是常态,故此自由贸易往往并非最优的政策选项。由此而推论,在一个远非理想的状态中,比如为了解决国内的失业问题,不妨暂时把自由贸易搁置起来。这种想法何尝没有一点经济学道理呢?不信还请读一下国内已出版的《克鲁格曼国际贸易新理论》,克氏并非只写过专栏文章,只会引用萨缪尔森的片言只语,“引语结束证明也随之结束”。老实说,在这个问题上,克鲁格曼也谈不上特别地异端或可气,贸易政策史上多有先例。凯恩斯当年面对英国一筹莫展的失业问题时,就曾一改原先信誓旦旦的自由贸易立场,转而呼吁,既然无法达成充分就业之类的理想化条件,那就只能搁置自由贸易。凯恩斯丢下过一句话:“我再也不是自由贸易论者了!”
你当然可以说,经济学大师之所以在自由贸易问题上改变立场,实缘于其本国的国际经济处境发生了变化,在发现强弱易势之后,这些聪明人不过是要巧妙地换个姿态,来继续为国家利益服务。能认识到这一点非常的好!的确,当闻听某人说自己立场独立时,不要幻想他没有自己的国家利益要关注,或者他完全不考虑其言论受众的好恶,毕竟有谁生活在真空中呢?但也不是说,当某人正好拥有某个跟其政府相同的立场,或者当他批评其他某个政府时,他就因此变身为前者的政客了。立场的倾向性与学理的科学性很多时候并不矛盾,重要的是应该看到,克鲁格曼等人长期以来对自由贸易的质疑,在学理上是更站得住脚,而不是相反,他们作为经济学家的品格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
不可否认,克鲁格曼如今的保护主义言论,更不用说美国政府针对中国的诸多保护主义贸易措施,是包含了在经济困境中向他人转嫁成本的意图。可是要知道,国际经济领域,包括相关的国际经济学说,本来就充满了利益博弈的特点。所谓双赢从来就是有条件的,就如同行善是要讲觉悟和能力的。期待美国在经济衰退中继续维持原先的市场开放度和开放姿态,本身就是幼稚无比的一厢情愿。美国是什么国家?在经济史家看来,原本就是一个“近现代保护主义的堡垒”!
在立国以来大多数时间里,美国走的是一条堪称举世无双的保护主义道路,可以说,正是保护主义才让美国赢得了富强,积累了日后展开自由贸易的资本。美国历史呈现出一条不易规律,即贸易政策随时服务于本国经济和社会形势所需:当竞争力薄弱时,曾长期实行不折不扣的贸易保护;当拥有了强大优势后,则大张旗鼓地标榜自由贸易,还掩饰自己的保护主义历史;而当力量衰退时,又会重拾保护主义,或者选择性地实施自由贸易,目前的美国便是如此。
美国如此的历史规律早该让人们清醒自省,而不要再一触即跳。美国的行为模式,我们难以去改变,我们能做的恐怕主要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和政策。意气多于知识、义愤大于理性的对骂只能呈一时的口舌之快,半点也无益于自身福祉的改善。不要一看到有人“将普遍认同的自由贸易思想弃置一隅”,就认为他犯了弥天大罪,好像触犯了什么天条。可取的做法是,不妨顺着克鲁格曼批评的思路,好好反思一下我们延续已久的不顾贸易条件而一味“出口创汇”、依赖与美国经济大循环的发展战略。金融危机以来的冲击进一步表明,国际和国内形势都要求我们,是到了切实深化改革、扩大内需、施惠于民、科学发展的时候了!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欧亚所研究员,著有《自由贸易的神话:英美富强之道考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