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鑫珊《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仰望满天星斗时的叩问》

如果每一个单个人都认为生命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人类文明之旅就决不会有意义。幸好,情况一向不是这样。

人是在饱暖之后追问生命的目的、意义和价值的动物。没有这种追问的人类文明之旅是没有的。

    正是这种动物一手创造了文明。

    近年来,我在几所大学讲演,经常讲到下面两个例子:有一天,苏北高邮一放鸭少年突然追问起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他的推理是:我每天早出晚归去放鸭是为了多产鸭蛋;多产蛋是为了多赚钱;多赚钱是为了盖屋;盖屋是为了结婚;结婚是为了生孩子;孩子长大到12岁又去放鸭;放鸭是为了多产鸭蛋……他深感人生的太无聊、元枯燥和重复性的原单调,觉得活着没有意义,自杀了!

    我佩服这位放鸭少年的勇气。在这一点上他是个哲学家。不过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每个人各自都有他独立的一个生命周期。对于他,周期的各个阶段的追求过程都是新鲜的,富有刺激性的。放鸭少年太看重结果而忽视了追求过程。就说生儿育女吧。这个人生环节的全部目的难道是为了看到儿女成家立业这一天吗?当然不是!假设旺旺一生下来,只经过一个月零九天就长成为25岁,结婚,试问做父母的还有什么乐趣吗?做父母的乐趣几乎全在看着孩子渐渐成长的过程:从牙牙学语,到第一声会叫爸爸妈妈,到学会走路,跌跌撞撞,再到学会用过去式说话:“我昨天吃了奶油蛋糕……”

    第二个例子是美国一位心理学家设计了两个实验。A实验是让一群犯人盖房子。3个月就起来一幢。接着再盖另一幢。犯人看到了自己劳动的价值、目的和意义,身心还算健康。B实验还是让这群犯人劳动:今天把一大堆砖石从东边搬到西边,明天又从西边搬到东边。犯人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劳动无价值、无意义和无目的,结果身心都垮了!

    自有人类文明史以来,每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所谓饮食男女,芸芸众生)并不过多地去追问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即便是追问,也是短短的一瞬间,薄薄的一层。比如受到了重大打击(失恋,父母过世,或身患绝症),在深更半夜醒来,窗外绵绵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时候……平常素日,他们只是按照生物的本能过衣食住行的日子。这很好。只有极少数人才会非常认真、严肃、系统地运用逻辑推理去叩问人生的目的、价值和意义。比如佛陀、耶稣和托尔斯泰。放鸭少年也是其中一个。20世纪30年代美国杜邦公司发明尼龙丝袜的化学家卡罗瑟斯也是。爱因斯坦的朋友、荷兰犹太物理学家埃伦菲斯特同样是一位必需生活在一个有明确生命意义、目的和价值世界的人。由于二三十年代理论物理学经历了奇特的狂飙式的发展,过去的科学信仰和信条动摇了,他适应不了,调整不过来,内心充满了悲剧性的冲突,最后因厌世而自杀了。

    日本社会学家若一光司写了一本369页的书《自杀者的时代》(1998年),列举了20世纪144名严肃、认真的自杀者,包括杰克·伦敦、茨威格、高尔基、海明威、马雅可夫斯基和王国维等人。若一光司写下了一句言过其实的主题:“20世纪是一个制造自杀者的巨大工厂。”如果有1亿人自杀,说这样的话倒也无妨。60亿人中有1亿人自杀,人类文明之旅就会大受影响。幸好实际情形远不是这样。自杀者毕竟只占很小的比例。这说明人类文明这趟列车还没有出轨。

     在东、西方文明历史上,过去有像孔子、佛陀、耶稣、柏拉图、康德、贝多芬和托尔斯泰这样的贤哲站出来带领亿万人走上正路,活在一个有理想、有意义的世界。今天的21世纪正在呼唤一个新的孔子、新的佛陀、新的耶稣和新的托尔斯泰。

     我们的世纪并不短缺科学技术,不短缺速度,而是相当欠缺生命的目的、价值和意义。健康的、朝气蓬勃的人类文明之旅不能没有前者,更不能没有后者。宁可速度放慢些,但不可一日失去或模糊了生命的意义、价值和目的。“对象的消失”是大不幸。

    在今日欧洲,基督教正在日益衰落。基督教不再是欧洲人的道德基石了。星期天去教堂做弥撒的人越来越少,常去教堂的德国人只有12%(这是1993年我在德国访问期间得到的信息)。经常去教堂的英国人大概也只有11%。基督教和伟大的资本主义文明共同存在(共存共荣)了数百年,但新的信息时代使得昔日的关系发生了急剧变化。很明显,古老的基督教竞争不过大众流行的消费文化所崇拜的偶像。伦敦街头公共汽车车身上出现了米开朗琪罗画在教堂顶上一只上帝的圣手——手中拿着的却是麦当劳的汉堡包!

    这就是20世纪最后一年和21世纪最初一年我们人类文明的浅薄和变质。幸好俄罗斯是另一番景象。到处都在修教堂,金碧辉煌的洋葱头屋顶在夕阳下闪烁。越来越多的俄国人皈依了东正教,灵魂有了归宿和寄托。

    柏林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22岁的尤莉娅的有关上帝的意识我还是蛮欣赏的:“我只有身在意大利美丽的大教堂,或是从电视看到科索沃战争,我才想到上帝。”很好。

    我也欣赏瑞典人。据一项调查报告说,瑞典人偏爱借用教堂建筑来寻求日常生活中的平静、悠缓节奏和心安志固,寻求每天有起床、穿衣、拉开窗帘的力量。

    我也是这样看教堂建筑艺术功能的。如果地球上60亿人口人人每天都有起床、穿衣、拉开窗帘的精神力量,那么,人类文明之旅就是“东方日出光耀耀,逐尽残月并残星”的一派欣欣向荣景象。——这便是我所说的健康的人类文明之旅。很遗憾,这不是实际情况。今天,我们的人类文明是相当病态的。内心深处拥有一种人生神圣的使命感,一种压倒一切小目标的大目标,崇高目标——他的一切活动都服从于这个大目标,甚至于甘愿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那么,人类文明之旅的崇高目标呢?我想就是为人人获得幸福生活提供必要条件,同时又把对地球生态环境的压力减少到最小最小。——人类文明的其他一切活动都要服从于这个大目标。

 

 

建立一门新学科“地球人类文明学” ——时代的要求和兴趣

    研究《红楼梦》有专门的学问,叫“红学”。研究莫扎特其人及其音乐的文献,也构成了一门学问,叫“莫扎特学”(Mozartiana),类似的还有“贝多芬学”(Beethoveniana),当然,还有“敦煌学”、“犯罪学”、“城市学”(都市论)、“性学”、……等等,等等。

    今天,当我们跨进21世纪或新千年的大门槛,我就想到有必要建立“地球人类文明学”这个新学科。

    建立某个新学科并不是个人的行为,更不是某个人的灵机一动,心血来潮,而是时代的迫切要求和呼唤。

    是建立“地球人类文明学”这门综合性学科的时侯了!这门学科应成为“新千年或新世纪精神的代言人”。它最好具有太空(宇宙)的眼光或鸟瞰的视野,努力跳出地球圈内的狭小立场,去高屋建瓴,立体、客观地审视人类文明活动的方方面面,并作出一个通盘考虑,特别是思考文明这趟列车的大方向和加速度,协调人类文明各个领域的平衡发展(尤其是科技水平和人文精神之间的平衡问题),以及评估人类文明的功与过,对未来作出预测。

    你看,我在这里又一次提到了“加速度”。可见它在“地球人类文明学”中是一个重要概念,也是关键词之一。比如,25年前,全球只有不到40%的人生活在城市;2000年已有50%的人生活在城市;到2050年则将会有60%的人生活在城市。——这便是我所说的“加速度”。

    关于信息时代,互联网和移动电话大大缩短了人类的时间和空间。其实,七八千年人类文明之旅的进步标志,归根到底都在努力打破地球时间和空间对人类生存的基本限制。收音机的用户达到5000万、用了38年;个人电脑仅用了16年便拥有了5000万用户;国际互联网达到这个数字只用了4年!——这又是我所说的加速度。我们总是同它不期而遇。在人类文明之旅的道路上,我们怎么也回避不了它。因为它原是人性的折射总效应或披露。

    全球森林面积的消失也呈加速度趋势。这是令人忧虑和恐惧的加速度。据统计,自1990年至1995年,全球平均每年消失的森林面积比葡萄牙国土面积还大一些。——这还不可怕吗?森林的消失,其实是野生动植物生存空间在急剧减少。

    人类文明越进步,人的生存空间也随之越来越增大。地球上野生动植物的生存空间则在强大的推土机面前越来越缩小……这缩小是痛苦的,不人道的,残忍的。1869年,当一名探险者第一次穿越美国的大峡谷时,那里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蛮荒之地,如今那里每年要接待500万旅游者。——这又是加速度,也是我所说的地球空间正在缩小的另一层涵义。然而,地球上这些几十万年以来都沉睡着的原始天然角落一下子被几万、几十万、几百万旅游者粗暴地打破、扰乱、搅混,决不是件好事。

    21世纪的人由于自由支配或闲暇时间的增加、飞机飞行时间的进一步缩短和一些国家不再需要游客申请签证等因素,估计(据法国《费加罗杂志》,1999116)到2020年将会有16亿人到世界各地去旅行。然而,这也同时意味着一些静悄悄的原始天然角落会被人群进一步搅混,野生动植物的生存空间会被进一步挤掉,地球生态平衡会被进一步打破。

    “地球人类文明学”这门新学问当然包括未来学。比如我们在前面就对世界的城市化趋势作了点预测。进人21世纪,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正在向大城市进军,人口如潮水般涌向城市。发达国家则在不断扩大城郊面积,同大自然靠得近些。其实在这趋势的背后都是人性所使然。

    也许,在今后十几年,机器人和基因工程会彻底改变地球人的生存状况。日本索尼公司研制的机器狗已经能踢球了。在日本医院,机器人能为病人送饭。20巧年机器人将达到老鼠智力的水平(比如能为客人开门,收拾桌上的餐具);到2030年,机器人将达到猴子的智力水平。机器人的体积可以小如细菌,可以像个神话中的小矮人,深人到毛细血管,治疗中风后遗症和糖尿病,修补被损坏的器官或基因。

    当然,科学家还在预测21世纪会找到延长人类寿命的基因。

    作出预言是人性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需要。只要人还活着,便会有人的预言。只要我们还打算有计划地活下去,预言便是无法避免的,不管事大事小。古代皇帝出征,关于时间和地点,还有用人,以及选择哪种方案,必去占卜一下。明日出门是否带伞,以及坐飞机买保险,都是预言的范围。在俄罗斯一些地方的夜市,我经常见到吉卜赛女人在替人算命,预言顾客的未来。年轻的女顾客在认真地听,满脸的虔诚、信赖,给了我深刻印象。这是人性的需要。

    任何预言不仅有不确定性,而且潜伏着冒险或巨大危险。这尤其是当一些经济学家、文明哲学家、政治家或社会改革家和宗教家在为社会工程设计美妙乌托邦蓝图的时候。要当心,大预言家的权威往往是靠不住的。越是权威,预言所带来的不确定、负面影响或过错也越大。一次天气预报的失误对旅游者至多是一次扫兴。一个唤起千百万人去为之献身的乌托邦蓝图,其危害性往往会殃及千百万,甚至几亿人。—地球人类文明学对这类设计蓝图及其后果作出评估是自己份内的事。

    我们还有必要把“地球人类文明学”的宗旨、任务、范围和目的,以及研究手段和方法作个大致上的规定,为的是不使文明这趟列车失控、盲目、脱轨。读者手中这本书当在“地球人类文明学”之内,而不在它之外。这门学科要起到调度员或万人合唱队指挥的作用。

    其实,孔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马克思、恩格斯、罗素和雅斯贝尔斯……都是他们那个时代“地球人类文明学”的杰出学者、思想家,尽管当时并没有“地球人类文明学”这个明确的术语。因为他们所思考的对象不是局部现象,而是人类文明的全体,并力图对它有个全面的理解和通盘的把握。比如雅斯贝尔斯就写过这样几本书《罪责问题))(1946),《原子弹和人的将来》(1958),《希望和烦忧》(1965)。当然远不止这3本,而是30本。是的,孔子和罗素都是“文明哲学家”。

    21世纪,“地球人类文明学”应成为一面鲜明的、高高飘扬的、极有号召力和富有神圣使命感的旗帜。我愿站在这面庄严的旗帜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这是我的最后归宿,也是我个人的幸福所在。

    写到这里,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我明白,我要为全本书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我关了屋里的灯,望着窗外,凝神默想。渐渐地,有一个闪烁不定的十字架浮现在我眼前。纵轴为自然律(中国古人称它为天道),横轴为道德律(中国古人称它为人道)。这便是“敬天爱人”四个字。我意识到,地球人类文明归根到底是由这两者交织而成的。所谓国际问题、国家、政治、社会、战争和人际关系……在本质上都是个道德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过,政治科学探求的是如何使千百万人达到善。国家的目的是实现“最高的善”,即最高、最大的人道。坏政治是天下最大的恶。

    哦,黄金十字架!造物主说:

    就让有王者气派的0挑起它吧!

    2000年9月13来自太平洋的强台风“桑美”登陆之夜,于上海浦东川杨河畔寓所。

    这种风狂雨狂的天气自有一种大悲壮弥漫。恰恰在这时侯我在书稿上缓缓地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这纯属巧合。事实上,宇宙自身和它属下为万事万物都是必然和偶然的编织物。

    2001年盛夏最后修改。

 

 

人类文明的结局

——仅仅是为了驱散元(原)无聊或太无聊的一点预测

    关于几百万年前人类以及后来的文明起源,我们知道得极少,只能靠推理和猜测得到几根粗线条。同样,几百万年后,关于人类及其文明的结局,我们现在也知道得很少,也只能靠推测和想像。

    是的,有关人类文明的两头(开端和终结)都是非常模糊的。对此我们显得非常无知和茫然。

    为了说明问题,我只想举一个例子:最近几年中国考占科学家在四川成都平原三星堆发掘出了不少人物雕像(创作年代约公元前5000一前2800年),其中大部分人像的面貌为什么迥异于今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更像欧美人、西亚人,甚至外星人?这是为什么?

    距今不过六七千年前的早期中华文明面貌就已经如此模糊,雾障重重,更何况要追溯到更远古的年代呢?

    同样,要预测今后六七千年人类文明的状况也是极模糊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人类及其文明(包括地球、月球和太阳)早晚有那么一天会归于毁灭。因为宇宙万事万物(不论巨细),有生必有死,有A必有Z。世上没有不散的盛筵。不过我们今天大可不必去为此担忧、悲观,因为人类文明之旅的终结也许是几万、几十万或上百万年以后的事。今天我们为此“忧天”,不是过早了些么?也许几万、几十万年后,人类依靠科学技术的进步,在地球毁灭之前会大逃亡到另一个安全的星球上去。我指的是,到那时候,人类也许已进化为一个能进人外层空间的物种了。

    关于地球上的人类及其文明的终结可能会有许多种方式,在地球漫长的演化史上曾经发生过的6次生物大规模绝灭这一事实也许会为我们提供一点想像力的背景。我想起温度变化假说全球气候变冷或变热,或温度波动加大到超出了生命系统的临界生存温度,最终导致大量生物绝灭。

    人类文明归根到底是地球特定的气候文明。1999年年初,我在东京一家书店读到一本书中的这样一句话,给了我深刻印象:

   “季风一直支配着日本民族的生活,以至于也支配着日本的文明史。”

    广而言之,我也可以说,1万年来地球的气候一直支配着人类文明之旅。早在11000年前,西伯利亚冻土带就有几十万头猛码被冻死。可见,人类文明是地球变暖时期的产物。

    再就是海平面变化假说:1958年国际地球观测年确认,约在6500万年前全世界的海平面突然上升了67。只是后来才渐渐跌至现在水平。

    我相信以上灾变在今后的漫长岁月还有可能发生。我们从6500万年前即白垩纪末期恐龙的大量绝灭便可以推及到地球的将来。

    如果有人问我:“人类文明之旅走到终点站的那一刻,你最留恋、惋借什么?”

    我的回答是:“当然不是我个人的区区生命,而是惋借、留恋一些极优美、高级的数学物理方程;个人电脑;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唐诗;建筑艺术。”

    这种情形使我想起1976年京津唐地区闹地震。在撤离6楼前夕,你一定会选择你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随身带走,那便是你生生死死为之眷恋的几样东西了。

    在地质史上,地球上的生物绝灭与古地磁极性倒转有关。地磁场对宇宙线和太阳辐射会起到屏蔽和保护作用,如果地磁场的极性发生倒转(正→负,或负→正),那么保护或屏蔽作用便会大大减弱或消失,结果宇宙大剂量的辐射即会导致生物基因突变,最后使生物大规模绝灭。

    在地球的历史上,这种灾变曾发生过。将来也有可能发生。我一再说,时间创造了一切,也会毁灭一切。自始至终,正是时间和空间(time and space)支配着人类文明之旅。上帝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能是悠悠不尽的时间和浩渺无边的空间。

在本书的序言,我谈了宇宙时空;在本书的结尾处,我们又回到了时空。这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这构成了一个周期,首尾相衔接,画出了一个圆。我联想起婴儿没有牙,不会走路。一个行将就木、90岁的耄至老人也没有牙,也不会走路。这是另一种首尾相衔接,完成了一个生命周期。终点回到了原先的起点,但不是简单地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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