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军 程天赋女士五十年祭

    1992年我刚进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工作时，负责人事组织事务的李志武老师曾让我顺便捎一份资料给院人事处。随手一翻，是一篇有关“程天赋”的简历[1]，当时我并未多加留意。多年以后，始知程天赋是女性，本所的早期领导人之一，在“文革”中因受迫害而自杀身亡。

    程天赋，1917年生，四川万县人。早年在上海就读于复旦大学、大夏大学，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1938年奔赴延安，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在陕北公学、中央党校学习。1940年回四川治疗腿伤。次年，遵组织意见考入了华西协合大学哲学系，并于1943年毕业留校。1944年又考入位于成都的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史学部当研究生，师从李小缘教授，毕业论文为《东晋南北朝之经济开发及平民生活》。其间，与师兄汤定宇相恋，并于1946年结婚。之后，程天赋在上海从事革命文化工作，参与过徐森玉主编的《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之编订，此书直至2012年7月才由中西书局影印出版。

    1949年以后，程天赋曾任上海高等教育管理局教学指导处副处长兼教学科科长、上海哲学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第一届委员会委员等职，在五六十年代的上海社科界颇为活跃。1956年起为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的五位筹备委员之一，其余四人分别是李亚农、周予同、杨宽、徐�。1959年9月历史研究所转隶上海社会科学院后，程天赋曾任党组成员、古史组负责人。60年代初，她除了自己继续从事魏晋南北朝史研究[2]外，还领导并参与了“五卅运动史”、“非基督教运动”、“美帝国主义利用宗教侵华史”等现代史课题。后因“四清”运动和“文革”爆发，上述课题只能中辍，相关资料至今仍封存在社科院分部2号楼833室现代史研究室的过道内。

    1968年7月9日，程天赋在家中自缢身亡，年仅51岁，至今已整整50年了。

    关于程天赋的为人和之死，1964年进所的刘修明老师这样回忆：

    我们历史所的程天赋女士，人很好，延安的老干部，钱穆的学生，被她的学生找去谈话，谈她的历史问题，之后她就失踪了，最后找到她时，她已经在一个小楼的储藏室里上吊自杀了。[3]

    50年代末即进所工作的张铨老师则写得更为详细：

    在那困难时期，程天赋同志还专门请保姆为我们烧一桌菜，她的女儿、保姆和她自己全家三人都没上桌，而是让我们饱餐一顿。我记得王天成因酒饭吃得太饱，还在程天赋家卫生间呕吐，弄得我们十分尴尬。然而这样充满人情与善意的事，在那颠倒黑白的“文革”年代，却有人站出来指责那是腐蚀、拉拢青年。[4]

    她是一位久经革命锻炼的老干部。在一次北京来人进行外调后突然在家自杀。上吊时全身穿了一套洁白的衣服，以示自身清白。1979年2月，胡乔木曾致函上海社会科学院负责人黄逸峰、李培南，强烈希望尽快为其平反昭雪。[5]

    胡乔木的那封信则是这样写的：

逸峰、培南同志：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人员程天赋（程成）同志，是我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间在上海工作时的老战友，她在一九六七年七月九日被迫害含冤而死，我对她的不幸受害十分痛悼。向她追逼我是“叛徒”的证明，是她直接致死的重要原因。听说她至今还没有受到正式的平反昭雪，我很挂念，不知现在情况怎样。无论如何，希望你们务必帮助把这件事办好。何时开追悼会或举行骨灰安放仪式，请务必通知我，我要送花圈。专此即颂

敬礼

       胡乔木 二月十四日（1979）[6]

    有关程天赋的真实死因，历史所前副所长、著名先秦史学者杨宽教授还有另一种说法：

    在我们历史研究所也有一个人自杀，是个女性研究员程天赋，原是钱穆的学生，正在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因为她（已离婚）的丈夫跑到香港去，经过多次审讯，迫使她对丈夫的问题作出交代，还没有加以批斗，只是把她关在原来的办公室中限期写出书面交代，一天晚上她上吊自杀了，死后被说成“畏罪自杀”。[7]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在个人迷信的黑暗年代里，程天赋女士被无理地剥夺了生命！正当学术盛年的她本来应该会取得显著的成就，为历史研究所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但这一切却在1968年7月9日这一天戛然而止了。

    现在的年轻人自然不能体会那个赤浪滔天的岁月，或许还会有人责怪她的“软弱”，似乎一个“老战士”本不应该如此轻生的，但她的心境其实不是我们这些后来人所能揣测的。1966年以来她目睹了造反派、红卫兵的肆虐，一个个老专家遭抄家、遭毒打、遭关押、当同样的侮辱即将来临之时，君子可杀而不可辱，她便决心赶紧“离开”，就像我们面临恶梦，会挣扎着醒来一样。事实上，在历史所造反派1967年7月炮制的《1956―1966年历史所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草稿）》（打印稿）中，她和奚原、徐�、沈以行等所领导一起，已遭到了多次的点名批判，残酷的批斗正在逼近她……

    程天赋有一个女儿名叫程岩，据说近年来一直在搜寻母亲生前的材料，但迄今笔者还无缘谋面。程天赋与汤定宇约在1961年离婚，汤后赴香港任教，是树仁学院的主要创始人，1999年在港去世，后移葬上海。

    让我们这些历史所人，在50年后的今天，为程天赋女士的在天之灵，双手合十，默念祈祷。让我们念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照片时，满怀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