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22年10月7日
卒于2002年1月27日
唐振常先生离世已经十一年了,但他的音容样貌,我仍然记忆犹新。1992年我进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时,唐先生虽未退休,但已不再担任副所长、室主任之职,仅在上海史研究室保有研究员的身份,而且不常来。他和古代史室的方诗铭先生、近代史室的汤志钧先生常被同人并称为“方、汤、唐”,意即历史所资深的“三老”。当时的历史所暂借田林路2号3楼办公,条件简陋,开全所大会时,只能借助走廊。每每李华兴所长坐定发言时,唐先生总是身处对面,掏出重口味的外销牡丹烟(3.5元一包,长支),抽出一支独自“吞云吐雾”起来。
我曾见过唐先生青年和中年时期的西装照,颇潇洒倜傥,到了老年时期亦留有遗风。和同为古稀之年的其他老同人相比,唐先生的气质是独特的。他穿着和生活方式都较为洋派,除了嗜烟外,还喜欢喝洋酒,更是上海滩著名的美食家,可谓交际甚广,朋友众多。但他又不像是社会上的“老克拉”,因为后者通常没有他的那种传统底蕴和老成持重。直至晚年,唐先生写文章仍然坚持从上至下、由右到左的旧格式,其发出的信件常被受信人留作珍藏。实际上,这种中西混合的作风在他的身上还有很多体现。
唐振常先生祖上是四川成都附近郫县的大族,幼时受过良好的古式教育,青年时期又曾在燕京大学英文系、新闻系求学,40至70年代长期在上海《大公报》、《文汇报》从事新闻工作,其间还曾担任过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的编剧。“文革”结束后调至本所,开始专事历史研究。由于世家子的背景,再加人极聪明,又历经了几十年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唐先生在谈吐间除了流露出的大气、正气、才气和傲气外,还着实夹杂着一些怨气和负气。他似乎不太谙世故,且为人耿直,对于当时社会上“背离家法”的许多做法,常常要予以口头批评。在我这个小青年的心目中,唐先生是一个目光锐利、令人敬畏、不易亲近的“祖辈”级人物。我那时刚从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感觉他的脾气与历史系的朱维铮教授颇有几分相似。当时不曾想到的是,若干年后,两人均逝于抽烟过多而导致的肺癌。
我刚进历史所时,同在学术秘书室工作的某同人赠给我一本大部头的精装书,原来是由唐振常、沈恒春两先生主编的《上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各章撰写者则有吴德铎、熊月之、陈正书、卢汉超、郑祖安、李天纲等人。这就是历史所恢复成立后,唐先生引领的最早的上海史研究团队,该书是其奠基之作。团队里后来又陆续加上许敏、施扣柱、陆菁、吴健熙、马学强、宋钻友等人,他们或是唐先生的晚辈、学生,或是他想法设法从其他单位抽调而来。虽然当时唐先生已无一官半职,但团队里每个人都将他奉为“精神领袖”,对其尊敬有加,“唐先生如何,如何”,几乎成了大家交流学问乃至生活中的口头禅。为唐先生办事,给唐先生拜年,获得唐先生的肯定,更是令每个人都感到很荣光的事。据我所知,在这个队伍里,虽然唐先生的威望极高,但他并不以势压人,而是比较尊重每个人的学术特点和兴趣所在,注重发挥诸人之长。这一点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是很难得的。如今,本所的上海史研究已成为享誉中外的重镇,人员则发展至第三代、第四代,唐先生的领导风格遗韵犹在……
唐先生在燕京大学的毕业论文是《论新闻自由》,40年代末又在上海《大公报》从事新闻报道,对国民党政府多有批评。他追求民主、崇尚自由的作风,恐怕是在那个时候打下的烙印。记得在1996年本所建所40周年的大会上,他发言中高度赞誉了新出版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陆键东著,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版)一书。这位一生信奉“自由之意志,独立之精神”的大学者,也曾是唐先生燕大时期的老师。1998年适逢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各种纪念活动成为当时社会上的一大新闻。但唐先生并不人云亦云,简单地惟官方话语是从,而是在所内的一次谈话中公开宣称,北大百年精神的核心是自由主义,而非爱国主义。记得还有一次,同人们谈到了中外孩子的教育问题,唐先生接过茬说:“美国孩子总是强调自己要make difference(与众不同),这和我们中国的情况完全不同。”看来,他对发挥孩子的个性是颇为赞赏的。以上数例,或可管窥唐先生的风骨。
顺便一提的是,唐先生的英语发音很准,我猜可能与他早年就读英文系有关。至于他的学识和文采,虽然轮不到我来评价,但我记得陈正书先生有一句很贴切的话:“读唐先生的文章,犹如吃话梅,越嚼越有味”。
我本人和唐先生的接触不算多,但还是有些轶事可以谈一谈。有一次,历史所开座谈会,其间我曾好奇地问他,“唐先生,40年代末您当时在上海当《大公报》记者,有没有和中央社记者陈香梅(后来的陈纳德将军夫人)打过交道?”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当时的上海新闻界有两个Anna Chen,一个是当过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陈友仁的女儿,人极漂亮,另一个则不能比了。现在有些人是做生意来的,并不纯粹是为了友好的原因。”
另一次是在盛夏,唐先生暂住在有空调的女儿家里,我家恰巧就在附近,大概是为了一件公文的事,我奉所领导之命连续跑了几次,总算是替唐先生解决了。高温之下,他感到有些过意不去,遂邀我坐下,打开空调,闲聊几句。其间,我曾谈及青年同人叶斌不准备报考本所的上海史研究生,而是仍想回到本科时代的国际政治专业。唐先生说,既然他不愿意,就应该尊重他的选择。(负责外事工作的叶斌为唐先生办理过不少次出境事宜,唐对其踏实的工作作风颇为赏识,曾请其喝过XO。)唐先生还鼓励我在上海史研究中要注重运用社会学的方法。当得知我的父亲是文汇报社的老职工时,他说:“哦,原来还是老同人的子弟。”就是那天,我初次见到了唐先生的外孙女饶玲一,那时她还是一个娟秀的中学生。若干年后,她报考了本所的上海史研究生,并留所工作,既延续着唐先生的事业,也成了我们的同人。
那天回家后,我向父亲提起了唐先生,他说:“唐振常,我知道的,‘文革’的时候被整的厉害,有一次开批斗会,连秃头都被造反派打破了……”解放前太左,解放后又太右,或许这就是唐先生这类人共同面临的时代悲剧!我于是猜想,他之所以在“文革”后弃新闻而就历史,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即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曾使他斯文扫地、尊严丧尽的旧环境中去,也不愿意见到那些“动武”之人。行文至此,我还想起了另一件事,唐先生去世后,我曾在所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过一份他填写于70年代末的一份履历表,其中有很大的篇幅是解释自己的家庭背景,大意是唐家在成都一带虽颇有历史名望,但至他这一代时却已中落,土地均已卖尽,所以自己的成分不应定为地主。以唐先生之傲,以唐先生之高,当年竟要花如此气力自辩出身,可见那个时代实在是将人压缩至极啊!最近,我带着好奇心,上网看了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1957年摄制的故事片《球场风波》,这是唐先生编剧的,据说他为此挨了20年的“整”,罪名是“完全歪曲社会主义”,“充满极庸俗的灰暗色彩” 。其实此片只是一部很生活化的轻喜剧,内容相对平淡,影响力亦不及同时代的体育影片《大李、小李和老李》、《球迷》、《小足球队员》等。我们这一代人实在不理解当时为什么会有人要对其大肆讨伐,或许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1998年4、5月间,我正在为撰写硕士论文《论上海市长吴国桢(1946―1949年)》寻找资料,同人吴健熙先生(唐先生的关门弟子)建议我可以请教一下唐先生,因为那几年他当《大公报》记者时主要采访市政新闻,与包括吴国桢在内的当权者有不少接触。经吴健熙的接洽,几天后唐先生在苏州河畔河滨大楼的家里接待了我。他讲话不温不火,从吴国桢谈到程沧波、萧铮,再从赵曾珏、祝平说到潘公展,还提到过熊佛西和罗隆基,并向我着重描绘了1946年10月4日上海各界公祭李公朴、闻一多大会,和1948年1月29日同济大学学潮的场景,尤其涉及吴国桢在其中的表现。他形容吴这个人“鬼得很”,明明是拥挤跌倒,却诬称同济学生动手打人,第二天竟还煞有其事地头戴纱布以混淆视听。唐先生说:“我当时就在现场,学生根本没有动手。”
论文完成后,我曾呈送唐先生指教,唐先生指出了文中的不少 “硬伤”,尤其认为我将吴国桢定为“学者从政”这一基调是有误的,吴就是一个比较能任事的官僚而已,作为学者的身份则是晚年在美国的事情。唐先生的批评并不客气,正如他一如既往的那样,不过那倒是鞭策着我在吴国桢研究领域继续探索下去。十几年过去了,我自信已有了不少的提高。
如果把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比作是一个学术传承体,那么作为前辈的唐振常先生就是这样对“小字辈”的我施加了影响。而我也将永远铭记这位所史夜空上的闪亮之星,他不仅为我,也为许多中青年同人指明了如何正确对待人生、对待学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