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春节,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书写了新的传奇。目前,该片已登顶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并跻身全球电影票房前十。作为中华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哪吒为何具有跨越时空的魅力?在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民俗研究室主任毕旭玲研究员看来,这与其作为文明互鉴、交流交融的生动案例,与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继承,以及在不断重构中表达时代精神的功能密不可分。以下是她在上海社会科学馆的演讲。
《哪吒之魔童闹海》火爆全球,不仅续写了中国动画电影的票房神话,也再次引发了大众对于哪吒神话的关注与热议。那个脚踩风火轮、手拿火尖枪、梳着冲天鬏的小小孩童为何具有这样长久的吸引力?在我看来,哪吒神话这种超越时空的魅力,与它作为文明互鉴、交流交融的生动案例,与它对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继承,以及它在不断重构中表达时代精神的功能密不可分。今天的演讲,我就此和大家作一些分享。
哪吒最初既不年少还很“怒目”?
在众多历史悠久的中华神话中,哪吒这个人物有其特殊性。他是个年岁不大的“孩童”,但身份却不一般。据考证,哪吒神话与古印度宗教神话有一定渊源,直接起源于唐代佛教中的北方天王毗沙门神话。
在佛教东传的过程中,毗沙门信仰首先进入西域,与于阗建国神话结合。《大唐西域记》载:于阗建国之初,国王年迈无子,他向毗沙门神祈祷,神像额头裂开,产生了一个婴儿,神庙地上又隆起奶水泉,哺育了婴儿。此后,于阗人世代以毗沙门神为祖,并将其视为护国神。后来,唐王朝为了加强对西域的管理,设置安西都护府,于阗成为安西四镇之一,毗沙门神话由此东传入唐。
哪吒是毗沙门王第三子,“三太子”之称也由此产生。但彼时作为佛教护法神的哪吒,与后来我们熟悉的哪吒形象差别巨大,既不年少,也没有乾坤圈、混天绫和火尖枪,而是一位捧塔、持戟、执杖的怒目金刚。
随着佛教信仰在中国的深入传播,哪吒的形象和事迹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在唐末宋初的民间传说中,哪吒有了少年的样貌;其次,在宋代佛教传说中,哪吒演变出“三头六臂”“八臂”等奇特造型;第三,唐宋时期的哪吒神话出现了“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莲花化身”的重要情节;第四,毗沙门神话与唐代英雄李靖传说融合,哪吒从毗沙门之子演变为李靖之子。
哪吒“孩童战神”的形象是何时形成的?
哪吒神话发展出完整情节是在明代。明初成书的神仙传记类著作《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收录的哪吒神话情节已接近完整。当然,对哪吒神话进行更深入的改写和扩充的,还要属大众熟知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这两部小说奠定了哪吒孩童战神的形象。
《西游记》第四回对哪吒的六种兵器做了细化,即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风火轮;第五十一回颠覆性地将哪吒从传统少年神塑造为孩童神,称他为“小童男”,对后世影响深远;第八十三回在传统复生框架基础上增加了哪吒欲寻父报仇、如来赐李天王宝塔的情节。
《封神演义》是明代哪吒神话的集大成之作,第十二至十四回完整讲述了哪吒从灵珠子投胎到燃灯道人授给李靖宝塔的情节,有学者认为这三回是全书最精彩、艺术成就最高的部分。《封神演义》对哪吒神话的创造性改写可以概括为两大方面:一是将源自佛教的哪吒神话全方位地改造为道教神话。比如第十二回赋予哪吒灵珠子化身的身份,增加了拜太乙真人为师,并由太乙真人赐名的情节,第十三回将哪吒莲花化身的塑造者由佛改为太乙真人,第十四回将授李靖宝塔之人由佛改为燃灯道人。二是对哪吒形象进行了重塑。比如第十二回称哪吒出生时就“右手套一金镯(乾坤圈),肚皮上围着一块红绫(混天绫)”,复生后,太乙真人又授予他火尖枪、风火轮等。更重要的是,《封神演义》将《西游记》中哪吒满怀怨恨被逼死的情节,改造为主动为父母舍身的孝行,更符合传统道德要求。由此,我们熟知的“手提紫焰蛇矛宝,脚踏金霞风火轮,豹皮囊内安天下,红锦绫中福世民”的孩童战神形象正式出现。哪吒神话也完成了由佛教神话到中国本土神话的演进。
哪吒神话之所以能演化发展为深受中国民众喜爱的本土神话,与其在演进过程中吸收、融合了诸多中华传统精神密切相关,其中最突出的是传统斗争精神。作为孩童战神,哪吒事迹中最动人的也是斗争精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哪吒在七岁时就抽了龙王三太子的龙筋,又揭下老龙王四五十片龙鳞。被四海龙王逼迫时,哪吒敢做敢当,为保全父母而剖腹剔骨。“生前性格勇猛,死后魂魄也是骁雄”,后来哪吒因李靖鞭打他金身,火烧他行宫而一路追杀报仇。这些事迹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传统神话中“铜头铁额”“四目六手”的蚩尤、断首后“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继续战斗的刑天等战神神话。
可以说,正是中华传统斗争精神成就了哪吒的孩童战神神话。因此,直到今天,斗争依然是哪吒相关动画、影视作品的最重要主题。
顽童成才叙事:哪吒的两次“成长”
哪吒神话的发展过程中,不仅有文明的交流融合,还有文化的矛盾冲突,集中表现在哪吒神话中的父子矛盾冲突。
哪吒与李靖的父子矛盾是哪吒神话的重要情节,其高潮是哪吒被迫剜肉剔骨。这样的父子冲突与中华传统文化和道德相悖,其根源显然来自佛教,宋代的《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中都有对这一神话情节的记录。《五灯会元》说: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这是佛教弃色身思想的表现,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修行,并不存在亲子冲突。“析肉还母,析骨还父”佛教修行叙事转变为亲子冲突叙事,与佛教传入中国后,关于家庭关系的态度经历过显著的调整和本土化的过程相关。
印度佛教教义认为家庭是修行的障碍,应该通过出家修行摆脱世俗束缚,追求解脱轮回。释迦牟尼舍弃王族家庭出家的叙事就是这种教义的表现。但佛教传入中国后,这种思想与传统儒家重视孝道和家庭伦理的观念产生直接冲突,遭到激烈批评。为了适应中国社会,佛教积极吸收儒家思想,尤其是孝道观念,不少佛经都被重新阐释。比如唐代《百丈清规》明确将“忠孝”纳入僧侣们的道德行为规范,又如佛教超度亡魂仪式与儒家祭祖传统结合而产生了盂兰盆会。
于是,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的修行叙事,在“孝”的规范下,演变为哪吒为保护父母的自我牺牲叙事。但问题又来了,什么事件导致哪吒必须作出自我牺牲?为了解释父子冲突的起因,哪吒神话又引入了中国传统顽童叙事主题。
关于哪吒神话的讨论中,常常提及“英雄出少年”主题。但严格说来,明代的哪吒并非单纯的英雄,他首先是一个到处闯祸的顽童,然后才成长为敢于担当的小英雄,因此对哪吒神话主题更合适的概括是“顽童成才”。
顽童,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熊孩子”。明代的哪吒曾是真正的“熊孩子”,打死邻居的家仆和儿子后丝毫没有悔意。《西游记》第八十三回说:“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封神演义》更详细叙述了哪吒避暑洗澡时,用乾坤圈先后打死巡海夜叉李艮、东海龙君三太子敖丙的经过。
《西游记》中还有一个“熊孩子”,即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儿子——红孩儿。红孩儿不仅法力高强,还机智善变,能力远超唐僧一行在取经路上遇到的大多数成年妖怪。红孩儿先用苦肉计骗取唐僧信任,趁机将他掳走,又用三昧真火熏走前来寻找师父的悟空和八戒。八戒去请观音相助时,又被红孩儿变化的假菩萨捉进洞去。直到真观音出现,才用莲花宝座和紧箍咒降伏了红孩儿,收他做了善财童子,“熊孩子”终于走上了正途。
哪吒走上正途的方式与红孩儿不同,他是在磨难中醒悟和成长的。在南天门拦截龙王时,哪吒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在四海龙王得到玉帝准许,捉拿他的父母时,哪吒突然悔悟。在《封神演义》第十三回中,哪吒向太乙真人恳求“望师父慈悲弟子一双父母!子作灾殃,遗累父母,其心何安”,说完还放声大哭。回到陈塘关后,哪吒为了不连累父母,在四海龙王面前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魄三魂。这是哪吒的第一次成长。
哪吒的第二次成长是在追杀李靖途中。在《封神演义》第十四回中,按照哪吒的理解,他既还了父母骨肉,就与李靖无关了。不料李靖却将哪吒为重塑身体而恳请母亲建的行宫烧毁,还将其金身打得粉碎,由此激发了哪吒的复仇欲望。于是哪吒从陈塘关一路追杀李靖,最终被燃灯道人以金塔收服,逼得他不得不向父亲低头认错。而金塔也被燃灯道人赐给李靖,成为他挟制哪吒的法宝。
从传统的视角看,如果说哪吒的第一次成长是学会了守规矩、讲担当,那他的第二次成长则是磨炼了心性,由此真正成为“西岐屡战成功绩,立保周朝八百年”破纣辅周的小英雄。顽童终于成才。
中华神话的魅力与时代精神的表达
近些年诞生了不少以中华神话为题材的游戏、动画和影视剧作品,距离《哪吒之魔童闹海》上映时间较近、影响较大的是游戏《黑神话:悟空》,“黑神话:悟空”一词甚至入选了“2024年中国国际传播年度热词”。这些现象提示我们,中华神话已经成为中华文化的代表性符号和国际传播的重要载体。
但时至今日,我们对中华神话还存在不少误解,其中最糟糕的就是将神话理解为原始文化或早期文化的一部分,不承认神话与时俱进的特点。神话虽然具有古老的外壳,但其本质是关于人类道德、精神和理想的瑰丽叙事,具有极强的当下性,永远处于重构和改写的演进过程中。这便是中华神话的魅力之一,因为它永远处于不断书写重构中,因而才能成为时代精神的表达和重要载体。
孩童战神哪吒形象的塑造完成于明代,其实也是当时时代精神的表达。与汉唐相比,明朝或许不能称之为“伟大”,但在面对外部势力时却表现出不屈的斗争精神。明太祖朱元璋立下了“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的强硬外交原则,此后的朱氏子孙基本遵循了这一祖训,拒绝通过牺牲国家尊严和民族利益来换取和平。与宋朝的岁币政策等相比,明朝在外交和军事上的硬气尤为难能可贵。明成祖朱棣为了彻底消除当时北方蒙古势力对明朝边境的威胁,先后五次亲征,重创了敌对势力,有效地稳定了北方边境。朱棣还派郑和七下西洋,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强大的国力和先进的技术。万历帝时,明军援朝抗倭,经过浴血奋战,取得平壤大捷等一系列胜利,维护了东亚地区的和平稳定。可以说,明朝骨子里这种不屈的斗争精神,使得哪吒在明代完成孩童战神的形象塑造得以可能。
到了当代,以动画影视等作品为主要媒介,哪吒神话逐渐发展为以小英雄为主角的叙事,表现了崇高的集体主义精神,这是时代的客观需要。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1979年上映的美术片《哪吒闹海》对《封神演义》中的哪吒神话进行了重要改编。一方面,影片以龙王仗势欺人解释哪吒杀三太子和打龙王的原因,将哪吒塑造为以暴力伸张正义的小英雄;另一方面,影片对哪吒自杀的原因进行了更复杂、更合理的解释,其中既有对李靖的怨恨和委屈,也有为保护全城百姓的大义。而到了2003年央视制作的动画片《哪吒传奇》,已不再讲述以往的父子冲突,而是将哪吒塑造为拥有父母之爱的快乐小英雄。上述重构,突出了哪吒勇于牺牲的崇高道德和集体主义精神,也强调了家庭的价值,由此奠定了当代哪吒叙事的基调。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对哪吒神话进行了新的书写重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改写是颠覆性的:以往的隔阂与矛盾被消解,曾经你死我活的哪吒与龙王三太子成为挚友,互为对手的太乙真人与申公豹也开始联手。但正邪的矛盾冲突依然存在,在《哪吒之魔童出世》中主要表现为个人与命运的斗争,而到了《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则上升为族群生死存亡的斗争。以哪吒一家为代表的人族与妖族、龙族共抗玉虚宫的过程,看似是正邪之间的较量,根底上还是以集体主义为指引的奋斗牺牲叙事。哪吒最终能逆天改命,靠的是强大集体的系统支撑。这也是时代的表达。集体主义是深入中华民族血脉的价值观。从女娲补天到伏羲尝百草,再到大禹治水,中华祖先神无一不是为了集体而勇于牺牲的道德楷模。中华文明成为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其重要原因之一也在于此。《哪吒之魔童闹海》中有诸多让人忍俊不禁的细节隐喻,但无论是细节隐喻还是整体神话的重构,都提示我们:在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中,必须发挥团结奋斗的集体主义精神。
最后,我想说,“哪吒”的火爆也再次印证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哪吒”之所以能在全球受到追捧,除了精良的技术,更重要的是其传递的价值内核能让人产生共鸣共情。这也给我们带来了启示:中华神话要实现全球对话,既需要扎根本土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也需要在不断重构中抓住时代精神的世界表达。
来源:上观新闻,2025-02-22
作者:毕旭玲,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民俗研究室主任、研究员